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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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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颂然切换思路:“她想借子逼婚?”
    “不是。”
    “那,那为什么?”
    颂然真的猜不出来了。
    贺致远望着酒杯中深浅不定的光影,神情说不出地淡漠。
    他低声道:“布布的妈妈非常想要孩子,非常想要,但她想要的也只有孩子,不包括我。事实上,她从来都没爱过我——颂然,她和你一样,是个天生的同性恋。”
    颂然如遭雷劈,瞠目结舌地呆住了。
    这不是一段可以轻松诉说的往事。
    尤其对贺致远这样严谨自律的男人来说,“被les骗精”几个字说出来,再是轻描淡写,多少也带有浓烈的屈辱意味。
    他并非缺乏戒心,只是这件事已经荒诞到不在他的防备范围之内。
    六年前,从达拉斯飞往旧金山的航班上,当那个温婉美丽、眼角有泪痣的姑娘递来一份湿纸巾表达善意的时候,贺致远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她眼中的全部价值,仅仅是一份优质的精子而已。
    第三十二章
    day 12 15:22
    布布的母亲名叫路瑾,是一位恬淡少言的华裔姑娘, 那年二十四岁。
    她与贺致远偶然相识于一架跨州的小型飞机上,座位号ac相邻。贺致远没有主动与陌生人攀谈的习惯,登机后礼貌性地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入座不久,过道对面来了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太太,佝偻着背,拖着一只标准尺寸的登机箱。贺致远主动帮她把登机箱放入行李架,收回胳膊时不小心擦到某个尖锐物体,左手被割出了一道两厘米长的伤口,血流不止。
    路瑾见状,从拎包里翻出一块湿纸巾、一条创可贴,双手递给他。
    “清理一下吧,天气热,别感染了。”
    她柔声说,用的是中文。
    贺致远微微一怔,接过纸巾,颔首微笑:“谢谢。”
    对话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出乎意料的,他们找到了许多共同话题——登山、滑雪、西欧的凯尔特音乐,沃霍尔的波普艺术。接近四小时的航程,路瑾与贺致远聊了整整一路,谁也没犯困。
    分别前,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次日一大早,贺致远接到了一通来自路瑾的告白电话。
    对此他着实是有一点诧异的。
    路瑾显然是一位古典的东方姑娘,内敛,文静,言谈中鲜少有被奔放的美国文化侵蚀的痕迹。依这类姑娘的性格,即使真心喜欢他,也不太会在隔天就主动告白。但当时贺致远没想太多,他创立swordarc以来一直忙于事业,无暇恋爱,难得遇到一个文化背景共通又谈得拢的姑娘,很快就同意了。
    路瑾成了他的女朋友,一举一动堪称完美。
    她居家,爱笑,擅长烹饪与钢琴,讲话细声慢语,总能让身边的人感到放松。她极其懂事,很少撒娇,从不向贺致远索要礼物,也非常体谅他的工作,有时候一周排不出一次约会,她也不抱怨。
    交往以来,路瑾真正坚持的只有一件事——贺致远的身体健康。
    她建议他按照odphp*的营养表搭配每天的早餐与晚餐,监督他减少酒精与咖啡因的摄入量,每晚入睡前的惯例红酒也取消了,改以鲜榨果汁代替。每个周末,她会陪他跑步、远足、打网球,一直锻炼到汗流浃背、身心舒畅为止。
    贺致远本身就崇尚健康的生活方式,以为路瑾志同道合,没有生出疑心。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路瑾一切一切的关心,仅仅是为了确保他的精液质量。
    交往第十周,他们第一次上了床。
    路瑾是主动的一方。
    她用热切的眼神诱惑贺致远,说她满怀期待。但到了床上,她的身体变得冰冷僵硬,怎么也烘不暖,肌肉也紧紧绷着,充满了本能的抗拒,仿佛在承受某种痛苦的刑罚。
    贺致远无能为力,只得草草了事。
    在那之后,他们又陆陆续续尝试了三四次,每一次都是路瑾邀约,贺致远配合,但每一次都得不到愉悦,以至于贺致远连射精都产生了负罪感。
    交往第十四周,路瑾留下一封分手信,从贺致远的生活中消失了。
    她说对不起,她已经另有所爱。
    贺致远自认没能尽到男友的责任,希望当面向她道歉,或多或少给予一点物质上的补偿,可是路瑾的电话、邮件一概联系不上,连之前租住的公寓也彻底搬空了——他的前女友留信一别,就此销声匿迹。
    贺致远等了几个星期,路瑾再也没露过面。他只好选择放下这件事,让它慢慢淡去。
    既然另有所爱,那就好聚好散吧。
    “她急着和你分手,是因为怀孕了吗?”
    颂然听到关键处,插嘴问道。
    贺致远点头:“是。我从布布的生日倒推回去算过,她应该是一查出怀孕就离开了。”
    “可现在布布是归你养的啊。她这么想要孩子,连假恋爱都愿意跟你谈,为什么没把布布带走?”
    颂然心里解不开的疑惑越来越多了。
    贺致远垂下眼眸,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因为艾什莉……布布归我养,是因为艾什莉的缘故。”
    再次见到路瑾,是他们分手一年又五个月后。
    深秋季节,别墅前庭落满了枯叶。路瑾推着一辆婴儿车守在那儿,守了几个小时,看到贺致远开车回家,才慢慢迎了上来。她比之前消瘦了许多,面容憔悴,精神不济,眼底遍布泛红的血丝,一头顺滑的黑发也显得毛糙,像是很久没顾得上打理了。
    面对贺致远,她流下了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路瑾反复道歉,“致远,我骗了你。”
    贺致远低头看向婴儿车,里面躺着一个粉嫩的小豆丁。孩子醒着,怀抱一只小奶瓶,穿着一件棉布小围兜,溜圆的大眼睛眨呀眨呀,无辜又好奇地盯着他瞧。
    孩子那么小,还没满周岁,眉眼与鼻梁却已显出了几分与贺致远的相似。
    “他是谁?”
    贺致远有所预感,目光顷刻冷峻下来。
    路瑾不敢与他直视,低着头,喑哑地给出了一个最坏的回答:“他叫ben,小名布布,是你的儿子。”
    那天,贺致远经历了人生中最荒诞的一个下午。
    路瑾坐在沙发上,抱着布布向他忏悔,恳求他在百忙中抽出一点时间,替她照顾几天孩子,因为她实在没有精力,也没有金钱了——她的爱尔兰女友刚刚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艾什莉。出生三天,艾什莉就被诊断出患有严重的法洛四联症,一种先天性心脏缺陷,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
    路瑾说,她们不能放弃艾什莉。
    小女婴生了病,躺在婴儿床里,因为呼吸困难而皮肤青紫、痛苦不堪,可那双碧蓝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强烈的求生欲。到底是亲生骨血,她们舍不下这条幼小的生命,二十四小时陪伴在旁,为她祷告,想办法为她预约最好的心外科医生,希望她能挺过难关。
    直到这时,贺致远这才明白过来,他的前女友竟是一个lesbian。
    路瑾与女友相识于大学校园,彼此热恋了六年多,都喜欢孩子,因而产生了一个美好的设想:各自生一个宝宝,最好一男一女,以伴侣的身份共同抚养,组成美满的四人家庭。这个想法的初衷是无害的,但在精子的获取方式上,她们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路瑾想申请精子库,女友却出于宗教原因,坚持认为孩子应该以做爱的方式自然孕育。
    最终路瑾妥协了。
    她们一边正常生活,一边留心搜寻“理想的精子”。路瑾认识了贺致远,花了十周时间近距离接触他,确保他的智商、性格、身体都足够优秀才下手,而她的女友掉以轻心,直接在酒吧找了一位金发蓝眼的帅哥一夜情。
    艾什莉出生后,她们才知道那位帅哥是一个重度瘾君子,烈酒、大麻无所禁忌,根本不适合拥有后代。
    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们犯了错,只能倾注一切去弥补。艾什莉必须尽快接受手术,尽管风险巨大,术后康复也不一定顺利。时间与金钱毕竟是有限的,小女儿这边需要无微不至的陪护,半岁的布布也才一丁点大,娇小又脆弱,动不动就开嗓啼哭。
    她们试着两头兼顾,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迫于无奈,路瑾只得把布布带来,恳请贺致远看在血脉相承的情分上接纳布布,帮衬着照顾一段时间。
    她说:“等艾什莉痊愈了,或者病得不重了,只要我们顾得过来,一定马上把布布接回去。可是这段时间,我们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
    贺致远看着布布,半天没说话。
    片刻后,他掏出手机给助理打了电话,让他去置办婴儿用品。然后,他以生疏、笨拙的姿势,从路瑾怀中接过了软绵绵的小婴儿。
    就这样,在贺致远二十七岁那年的事业上升期,布布如同一颗长尾流星,带着好闻的奶香味,毫无预兆又不容拒绝地“轰隆”砸进了他怀里,把他砸得灰头土脸,变成了一个不酷炫、不潇洒的单身爸爸。
    那段时间,代码疯狂报错,项目疯狂延误,贺致远的人生几乎全是bug。
    布布还太小,又刚离开母亲的怀抱,内心缺乏安全感,隔几个小时就要卯足劲头闹一回,揪着贺致远的衣领哭哭啼啼讨奶喝,嚎起来音量直逼一百二十分贝。贺致远连小猫小狗都没养过,更别提对付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儿子,亲力亲为带了两天,焦头烂额,实在吃不消了,只好高薪雇来一位专职保姆二十四小时驻家,晚上才能勉强睡个囫囵觉。
    那一年正是贺致远事业最关键的一年,他经常要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哪怕不出差也得朝九晚九地工作,没多少时间陪布布。
    布布就留在家里,由保姆照看着,一边追逐从后院路过的松鼠和蜂鸟,一边悄悄长大了。
    他会蹦,会笑,还会叫爸爸。
    每次贺致远回到家,布布就像小跟屁虫一样粘着他,一会儿从客厅跟到厨房,一会儿从卧室跟到厕所。只要贺致远坐下来,布布就扒着他的裤腿又爬又蹭,亲亲热热地叫爸爸,张开小胳膊,撒娇说:“爸爸抱!”
    贺致远弯腰抱他起来,脸颊就会被用力亲一口。
    他感到诧异。
    父子天性真是奇妙的东西,他分给布布的时间其实不多,布布却依然爱他,比他以为的还要多得多。
    每隔一段时间,短则一周,长则一月,贺致远会带布布去探望艾什莉。
    艾什莉也长大了,出落得分外漂亮——头发微卷,呈现浅亮的金色,眼睛是海蓝色,清澈似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皮肤,雪白如瓷,少了几分红润的血色,看起来不太健康。
    她没满月就做了矫治手术,术后状况一直不稳定,时好时坏,大多数时候是不能跑跳运动的。但她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加乐观,总是笑盈盈的,露出深陷的酒窝,还有四粒可爱的虎牙尖儿。
    艾什莉从小就知道布布是她的哥哥,也知道贺致远是布布的爸爸。
    她有两个妈妈,却没有爸爸。
    于是有一次,她拘谨而害羞地,也跟着布布唤了一声“爸爸”。贺致远淡淡一笑,认下了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单膝跪在她面前,亲吻她的额头,送给她一只小狗公仔和一兜棉花糖。
    艾什莉收下礼物,脸上浮现出了一抹难得的红晕。
    “妈妈,这是爸爸。”她转过头,开心地对路瑾说,“艾什莉有爸爸了!”
    路瑾用口型无声地对贺致远说了一句谢谢。
    贺致远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言谢。
    几年过去,路瑾始终对当初的欺骗心存愧疚,贺致远本身倒已经不介意了。他的人生并非一路顺遂,在波折中走到今天,肩膀上能扛住的分量远比柔弱的路瑾要多。布布的降生打乱了他的生活节奏,但没带来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动荡。反观路瑾一家,为了给艾什莉看病而落得经济拮据,他除了常来探望,还会定期帮艾什莉缴纳一部分治疗费。
    不管怎么说,艾什莉没有错。
    两对小脚印既然从出生起就并排踩下,理应一起健康长大,拥有在阳光下奔跑的资格。
    8012a客厅里,大毛团子跃下沙发,在地板上伸了一个妖娆的懒腰,甩着尾巴去阳台找布布玩了。
    颂然抓来一个抱枕填补空位,搂着揉了两把:“后来呢?艾什莉病好了,布布的妈妈没把布布要回去吗?”
    “她提过一次,但她自己也明白,布布不可能同意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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