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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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荣眼珠一转,笑道:“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小弟怎么能干看着!当然是……和其余几个梁山兄弟一起,撸起袖子也跟着砸了一圈,当真痛快淋漓!把那群人吓得脸都白了,缩在角落里发抖,连说什么下官再也不敢了!”
    阮氏兄弟齐声叫道:“砸的好!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真当我们绿林好汉都是好相与的!”
    旁边李忠则小声嘟囔:“造孽造孽,这得砸了多少钱哇!”
    花荣笑道:“这一通打砸,旁边唱曲弹琴的娘子们可吓得不轻,熙和楼老板也过来哭了。武二哥顺手朝那几个酒肉大官一指,说损失他们来赔,以后休要教他再看见酒楼里设宴飨官!嫂子你若不信,去熙和楼附近瞧一眼,今儿停业没开,那碎木渣子还在门口,旁边的百姓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孙二娘笑道:“这才叫好汉!东京城里花花世界,软不得咱们的骨头!”
    潘小园如梦似幻,心里头宛如裹了一层蜜汁酥糖,想着花荣所叙述的场景,不由自主笑出声来。
    原来武松昨天有备而去,早就想好了大砸一场,煞煞官场的歪风邪气?原来他回来的时候不住发笑,是因为打爽了?
    阮小七见她发呆,还不信:“喂,武二哥难不成真没跟你说?”
    潘小园还没答,孙二娘笑道:“要我我也不说!瞅六妹子这谨慎劲儿,要是知道他去干什么,肯定千方百计拦着不让去,怕不好收场!我要是武松,我就不说,先活动舒坦了再做计较,哈哈,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齐声笑道:“这倒是——诶,嫂子,回头你别怪他莽撞,实在是那些狗官太不会做人!”
    潘小园忙道:“是是,干得好,不怪不怪。”
    心里却想,孙二娘还真没猜错。哪个小孩子恶作剧之前会提前告诉家长呢?按她这么步步为营谨小慎微的性格,武松要是提前跟她报备一下,她非得担心一晚上不可——万一没镇住场子呢?万一跟朝廷彻底翻脸了呢?万一对方武力更强,反倒让二哥吃亏了呢?万一……
    一群人撺掇:“咱们去那熙和楼瞧瞧热闹!”
    到了浚仪桥外,只见欢门彩缚的熙和楼大门洞开,里面满地碎杯碎盏,其中一个银盘子攀了高枝儿,嵌在了房梁木的接缝儿里。厅堂里的粗柱子被打得歪斜欲坠,中间被砸出个深深凹进去的印子,正好是武松胳膊粗细。几个伙计正手忙脚乱地搭脚手架,把那柱子固定住。
    外面已经围了一圈百姓,无一不是眉花眼笑,冲着门面里的一片狼藉,指指点点的议论。
    “……听说是一个新任的暴脾气武官给砸的,看不惯老爷们铺张浪费,这叫做杀一儆百……”
    “……哼,砸烂了才好!——可惜这年头清官不多喽!却不知那砸店的,乌纱帽还牢不牢靠,唉……”
    还有胆大的小孩,蹿到满地狼藉的厅堂里捡东西,又被苦瓜脸伙计们呵斥走。
    看热闹的人群里,也混了几个面熟的联军好汉,幸灾乐祸的叫好。见了潘小园来,又心知肚明地相视一笑,炫耀似的指着里面的烂桌子碎盘子,笑道:“嫂子你瞧。”
    她当然得跟着做出一副大快人心的表情,心里头却也忍不住可惜。武松这几个月被“敷衍”、“妥协”憋出来的窝囊气,通通化作了惊人的破坏力。这酒楼被砸得简直像个爆破现场,外带一股混油腻食物的怪味。
    亏他回来之后,还像没事人似的上床睡觉。换了别人,怎么也得激动得三天三夜不合眼吧!
    不禁满脸皆热,昨儿晚上那个后背实在是委屈他了。
    趁街上人来人往议论纷纷,m自己悄没声回到府衙,亲自下厨做了几碟精致小菜,放在餐桌显眼处,纱笠盖好,
    算是奖励他了。
    等不及武松回来。她自己也不能闲着。重新把眉毛描了,补些脂粉,再换身雍容典雅的衣裙。
    看看时间,快到午饭时刻,带个伶俐小丫环,这就叫了车儿,直奔御史中丞秦桧的府第。
    第272章 王氏
    自从发动政变以来, 秦桧可谓抓住时机,上位飞快;联军聚义司“统一战线”,秦桧这边也忙着“统一战线”,虽然他位置不高,权力不大, 但帮忙帮得恰到好处, 赢得了众好汉的交口称赞。上至精明心机的吴用, 下至莽撞粗豪的顾大嫂, 无一不喜此人。
    当然也有人觉得秦桧巴结得太明显,不免有做作之嫌。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要是连他都怠慢,岂不是打击其他盟友的积极性?
    这次秦桧以自家夫人的名义, 殷勤请潘小园去府上做客, 用意也十分明显:知道她在联军中说得上话, 也知道她男人武松不是省油的灯,巴结上潘夫人,前途无量。
    潘小园拿出当初勇闯西门庆宅地的脸皮和勇气, 决定去秦桧家里探个究竟。要是能揭下他笑面虎的外皮自是最好;若是不能,至少也得知己知彼,看他究竟能耐到何种程度。
    还没进门, 就听见整齐清脆的:“恭迎夫人!”
    掀帘一看,几个穿着齐整的小厮在外面迎候,一个个笑容灿烂露出八颗牙;然后是干净利落的婆子请潘夫人下车,换了小轿, 稳稳送到了后宅。
    宅中一座小院,院子里百花盛放,柳绿竹青,香气宜人;石子路尽头一个典雅简朴的小亭子,里面已坐了七八位夫人娘子,正笑着相互寒暄。其中一个体态丰盈,面色白皙,身披松绿色素面短褙子,丰厚发髻中几样简单钗环,斜插一朵新鲜石榴花儿,便是全身上下最鲜艳的装饰。
    使女轻声介绍,这便是秦桧夫人王氏了。潘小园连忙跟她见过了。
    王氏朗声笑道:“久闻姐姐才气大名,今日得见,寒舍蓬荜生辉。姐姐请坐。”
    潘小园连忙称谢:“不敢不敢。”
    这句谦虚倒是真心。她心知肚明,且不论王氏为人如何,她是宰相孙女,李清照的姑表姐妹,家学渊源摆在这儿,管自己叫才女那是抬举。
    不动声色环顾四周。秦桧家的这座小花园造得独具匠心,槐柳阴,野径斜,地面上一块块青石都是一般大小,眼见是用钱堆出来的;但一些理应放置奇石异花的地方,却临时给拔了下来,留下一个个不太和谐的小坑儿,又用寻常花草遮盖住。
    而王氏夫人今天的打扮也可谓简朴之极:堂堂三品淑人,从面相体态上可见平日饮食富贵;而今天穿的是半新不旧棉布衣,全身上下连件金饰都找不到。
    武松砸熙和楼的消息刚刚传开,看来秦桧已经迅速领会精神,坚决和铺张浪费划清了界限。这个简单的花园,以及花园里朴素的女主人,都勾勒出一种“澹泊明志,宁静致远”的生活态度来。
    王氏见她左右四顾,又自嘲一笑:“本来想在后面大花园儿里请姐姐游玩一番的,那里修得可比皇宫还不差,谁见了都舍不得走——谁知拙夫却非要让我用这个小院子,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得,虽然寒酸了些儿,却也不拘束。姐姐莫要嫌弃。”
    潘小园连忙说道:“不嫌,不嫌,这里幽静秀丽,足见夫人持家有道,品位上乘。”
    口中客气,心里却乐得一颤。王氏夫人的城府,比她丈夫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三言两语,就把自家府上“比皇宫还不差”的花园给供了出来。
    亭子里另有几位夫人娘子——李清照、方金芝、仇琼英、萧让夫人、花荣夫人、甚至孙雪娥,一个个赫然在列。孙雪娥怀里抱着她那小豆腐,一脸初为人母的幸福光晕,见了潘小园,笑嘻嘻打招呼:“六姐儿,你瞧我闺女胖了!”
    看来秦桧深知枕边风的力量,“夫人外交”覆盖面还挺广。
    孙雪娥自从那日政变惊魂,平平安安生了个孩子,简直成了老周家大功臣,被她男人周通带回去当菩萨供着,不知道怎么养的,眼下比当日生产之时又胖了一小圈。
    对于生闺女的事,她已经不那么失望了。周通非常大度地表示,一回生二回熟,反正俩人年轻,还有大把时光,以后再给他生三五个儿子不就成了!
    孙雪娥感激涕零,对自己的头胎闺女加倍疼爱。至于生孩子有多难多痛,孙傻大姐已经完全忘记了。逢人就夸口:“生孩子啥感觉?没感觉!刷啦一下……就像多年的便秘突然好了——爽快!你不知道我的娃有多大……”
    潘小园则理所当然成了干娘。郓哥这个“干爹”非常自觉地主动退位,成了干舅舅。
    大伙寒暄完毕,使女呈上点心果子,炉上煎了清茶。这些茶水点心也都是市面上买到的寻常货,便和普通富户款待客人没什么区别。
    于是气氛也就十分随意融洽。众娘子闲话片刻,无非是恭维一下别人的服饰妆容,忧一忧国事,谈一谈持家,心疼一下自己父兄丈夫,盼着战乱早些过去。
    王氏笑道:“前日我托娘家熟人送来些鞋样子,想着给守城官兵们做点鞋底子,也算是尽一份力。不若几位娘子来帮我看看,哪样最……”
    正说着,忽然孙雪娥怀里一声尖叫,小豆腐不知是睡醒了还是饿了,扯开嗓子嚎啕大哭,打断了王氏的贤惠宣言。
    众娘子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娃娃身上。本来在娘胎里就给养得白胖,这阵子想必更是受到了精心呵护,哭起来中气十足,一下子把身边的几个人吓一大跳。
    花荣夫人笑着评论一句:“还真是个不省心的——姐姐怎的不雇几个乳母照料,自己忙起来多累!”
    大户人家里的子女,谁没三五个奶娘照顾。孙雪娥却不吃这一套。把小豆腐摇来晃去的哄,大大咧咧说:“我不放心别人!自己的娃儿自己照顾才像话,又省钱!我男人也说了,最好是吃娘奶,长大和娘才亲!……”
    忽然听到琼英大大咧咧笑道:“喂,武家嫂子,花家嫂子,你俩可得抓紧点儿,啥时候生几个小的,给奶……给我们大伙玩玩?”
    花荣夫人是小家碧玉,一瞬间脸红彻骨,低下头不说话。琼英小娘子年方十六,一身匪气,说话没遮没拦,想骂人就骂人,想聊生孩子就聊生孩子——倒不是她像孙二娘、顾大嫂那般老司机,而是纯粹无知无畏。
    潘小园轻轻咳嗽一声,厚着脸皮接她一句:“这个嘛,也不能光指望我们……”
    一圈已婚娘子笑得花枝乱颤,琼英茫然问道:“为什么?还要指望谁?”
    生孩子的话题有越聊越荤的趋势,方金芝和仇琼英两个未婚少女终于不好意思插话,悄悄的聊上武功刀法了。
    而潘小园留意身边,秦桧夫人王氏听到她那句“不能光指望我们”,却没跟着乐,而是脸上一抹愁云,迅速淡掉。
    心中一动。平行历史中王氏膝下无子,秦桧又怕老婆,据说一直没敢娶妾生子,最后只能过继一子完事。看来早在此时,这件事已成为王氏心中的隐忧了?
    不知道是谁的问题……
    要是……要是能在这件事上做文章,譬如让神医安道全找找原因,治疗治疗,给他秦家添上五六七个熊孩子,秦桧家庭美满,是不是就……没精力搞坏事了?
    这想法只是略略在心中过了一遍,自己也知道并非什么光明正大之举。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万一适得其反,秦桧为了他家熊孩子们的前途,变本加厉的上位害人,也未可知。
    总之这个念头先埋在心里。抬眼一看,众人的注意力就依旧集中在初生的小豆腐身上。
    李清照笑问:“可起了闺名儿没有?”
    孙雪娥笑道:“小门小户的,哪有什么闺名!起了也不认得,也不会写!就叫大姐儿不就成了?”
    琼英噗嗤一笑:“周大姐儿……”
    余人见孙雪娥土得可爱,不好意思笑得太厉害。
    过了好一阵,孙雪娥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边人的文化水准,忙说:“是了,过去点心铺里那些招牌菜的名字,都是你起的!要不李、李家夫人,你也给我家闺女起个名儿?……啊哟!”
    正得意着,眼见小豆腐腿儿一蹬,孙雪娥前襟尽湿,一股怪味儿从身上散发出来。周围众娘子无不掩口而笑,赶紧叫道:“快来人,快来人!”
    王氏也忍俊不禁,连忙叫来几个使女,把孙雪娥扶到一旁换洗去了,好一阵才拾掇清爽了回来。
    众娘子相顾而笑,话题又围绕在小孩子上。而潘小园虽然不太耐烦,但想到今日是来“知己知彼”的,于是眼光固定在王氏身上,不时的凑两句趣。
    只听萧让夫人文文静静地笑道:“这小孩子的性格生来就定了的。像我家小女儿,生来便是不爱哭的,现在长到一十三岁,依旧是闷葫芦一个……”
    孙雪娥一脸艳羡地听着。她家小豆腐俨然一个不定时爆炸的小炮仗,这一阵子晚上就没睡过整觉,眼睛下面一圈黑。
    王氏也十分感兴趣,笑问道:“那男孩子呢?可不见得这么乖吧?”
    萧让夫人笑道:“说来也怪,犬子从一生下来,却也是安安静静的,跟他爹一样……”
    说着说着,却轻轻叹一口气。萧让一子一女都尚未成年,随军征战太辛苦,便还随着一些家眷,寄养在山东乡下一个相熟的私塾教师家,此时与父母已分别半年有余,不由做母亲的不思念;而潘小园也禁不住想她的小徒弟贞姐儿。当初离开梁山时,是把她和萧让儿女一同安置的。虽然时有挂念,也知道路途艰险,短期相聚不太现实。小姑娘聪明伶俐,又有人照顾,也不用自己太操心。
    萧让夫人谈及自己儿女,神色黯然,其余娘子们也不免同情唏嘘。
    而王氏却反而微笑:“夫人舐犊之情,实在感人至深。你既然想念儿女——且看这是谁?”
    说着拍拍手,院门吱呀打开,两个使女牵着几个孩童跑进来。其中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直接扑到了萧让夫人怀里,齐声叫道:“娘!”
    萧夫人惊喜交集,注目凝视好一阵,数不出话,流泪把两个孩子抱紧在怀,脸埋在儿子肩膀,整个人颤着,终于哭出声来。
    而潘小园也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第三个孩子。贞姐儿嫌弃地瞟一眼身边痛哭流涕的萧家兄妹,做出一副“我最坚强”的表情,嘴角抽抽着,叫她:“六姨——”
    啥也不说了,赶紧把孩子搂怀里,自己倒是眼圈红了,问候一句:“倒是没瘦。”
    王氏起立一福,笑道:“外子前些日子与萧先生攀谈,得知诸位义士们有不少亲人尚在外地,唯恐乱离有失,于是派心腹之人星夜赶去,将几位小官人小娘子接了来,趁几日相聚的当口带了来。一路上跋涉辛苦,多有照顾不周,还请娘子们恕罪。”
    潘小园揉眼看看。哪有半点“照顾不周”,仨孩子个头都蹿了不少,全都一身新衣新裤,连头发里的绳儿都是新的。小脸儿光洁鲜亮,没见半点疲态,一路上显然得到了贵宾级待遇。
    而听王氏的口气,不仅这三个孩子被领了来,还有其他人的家眷老小,当初行军跋涉艰苦,因此狠心没带上的,此时也都让秦桧打听出来,帮他们骨肉团圆了?
    这功德做的!这钱烧的!
    赶紧朝王氏施礼:“娘子受累。”
    而萧夫人更是感激涕零:“还请……还请转告秦相公,大恩不言谢,妾身无以为报……”
    旁边的方金芝、琼英、孙雪娥等人,目睹一出亲人重逢的喜剧,也都唏嘘不已。孙雪娥抱紧她家小豆腐,想到生产之日恰逢城内大乱,险些九死一生,悄悄抹眼泪。
    回府衙的路上,车子里便多了个小贞姐儿。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没多久,就把这几个月的经历抖落个干净。
    开始和萧让的儿女一道,寄宿在萧让相熟的私塾先生家;于是也跟着天天蹭课,如今文化水平稳步提高。后来梁山大军迟迟不来接,虽然当初给得有抚养费,但几个孩子商量着不能给东家增添负担,于是萧小公子负责抄书,萧小娘子负责刺绣,刘贞姐儿负责下课后帮邻家茶肆算账,每人每天都赚得一丁点儿外快,算是“补贴家用”。此时战火尚未烧到山东,几个孩子除了不时想想亲人,想想梁山上的叔叔伯伯,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
    后来秦桧派人接时,几个土匪窝里长大的孩子还不失警惕,用尽所有智慧,盘问了三五遍,直到人家拿出萧让的亲笔信,这才欢天喜地告别了寄养家庭,上了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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