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2章 迷途的孩童

    夏天晴仰首望向晦沉的天。
    深蓝的底色被?填满了大团灰蒙蒙的雷云，不详的电光翻涌着，像要把整个天空拉扯下来似的。
    视线从天空划下，落在对面黯淡的烂尾楼中。
    夏天晴心头暗道，你俩挣扎支棱的动?作最好?快点，别耽搁她去找人的进度……要不然，柯无双那边的情况发展，你们怕是兜不住后果?。
    ……
    湍急的水流中，一艘小型快艇停在原地，微微摇摆起伏。
    阮伽袖断了通讯道具，趴在船舷上，探手?朝下伸过?去。
    他们所在的位置本是一座露天篮球场，由于?地势较低，已经被?淹没大半。
    好?在它用?来圈场地的铁丝网，以及周围栽种的树木在关键时候发挥了作用?，一个小小的身躯正?好?卡在树杈与铁网之间?。
    只是小孩力气实在太小，不知在这里泡了多久，又不知被?灌了多少水，只剩个脑袋歪在溅起的水浪中若隐若现，看起来，像随时会因某根树枝的断裂而彻底沉下去。
    湛经智第一时间?下水，踩着树杈将小孩儿托举起来。
    小孩身体软趴趴地仰倒在他臂弯中，胸膛虽还有细微的起伏，但脸色青白?，手?臂向下垂坠着，状态极其不佳。
    阮伽袖之前看回放中这一幕的时候就很是心酸，此时亲眼看到这如猫崽儿般弱小的身躯，心里更是控制不住发堵，连忙伸手?将人接了上来。
    冰凉的身体塌在她怀里，像个小秤砣般一动?不动?。
    阮伽袖顾不上后面的湛经智，抱着小孩冲进小船舱里，揽着他到座椅上坐下，抬手?从【道具】中取出一支「焕生剂」，全?程没撒手?。
    小孩儿湿漉漉的脑袋歪在她臂弯中，吃力地将眼皮掀开一半，发出沙哑的破碎的声音，“……妈妈……”
    “好?好?好?，找妈妈，我们一会儿就带你找妈妈啊。”阮伽袖软着声音哄道：“阿姨先帮你治疗一下，让你舒服一点好?不好?？”
    近距离面对生命流逝的情景，她眼眶都有些发热。
    小孩低垂的眼皮下，瞳色深不见底。
    湛经智自己踩着树枝，顺着湿滑的船舷翻身上来。
    “快来。”阮伽袖抬头喊道。
    她单手?不便操作，索性将「焕生剂」的针管递给湛经智。
    湛经智上前接过?，握住小孩被?泡到褶皱的手?，针头刺入皮肤，将昂贵的针剂推了进去。
    ——焕生剂，注射后可保证人体在一个小时内，身体机能处于?巅峰状态。
    可以说，只要人还剩一口气，这玩意儿就能让人原地生龙活虎。
    这种道具，通常是玩家处于?濒死绝境，情势紧急，亟需脱困情形下的救命道具，且普通玩家根本用?不起。
    但现在，公会一口气为这位boss准备了一百支。
    小孩闭了下眼。
    再睁开眼睛时，状态已明显变得不一样。
    他缓缓抬头，坐直身体，从阮伽袖的膝头下去，愣怔地打量着自己双手?，像是十分惊奇自己身体产生的变化?。
    “你感觉怎么样？”阮伽袖问?道。
    小孩转头用?黑黝黝的眼珠看着她，好?半天才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就像是怕生似的。
    不过?，人看起来确实是没事?了。
    阮伽袖心头微松，主动?进入下一流程，亲昵地看着他手?询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带你去找爸爸妈妈好?不好?？”
    这回，小孩回答了。
    “我叫柯无双，爸爸妈妈说，我是举世无双的宝贝。”
    他声音里有着独属于?孩童的稚嫩，说着很温情的话，语调却没什?么起伏，甚至透着种死气沉沉的味道：“我要找到他们。”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看着阮伽袖，那种感觉……就像是盯着老鼠的野猫，虽然外形娇小可爱，但眼神却暗藏强势。
    感觉有些诡异。
    阮伽袖后知后觉感到不对劲了。
    柯无双这两句话，是近几年玩家每次找到他后的固定回答。
    只是，之前这个副本中，从没有玩家给柯无双用?过?‘焕生剂’这种续命道具，以往他在虚弱濒死状态下，声音会比现在孱弱萎靡许多，倒让人察觉不到什?么异样或违和。
    不像现在……这小孩好?端端站在这里，却不像活人，而像是一个快没电的机器人，在执行着既定的程序。
    阮伽袖脑海中浮现夏天晴不久前忽然出现后，对他们说的话——
    ‘柯无双的执念没那么简单。’
    ‘如果?不信，到时候自己观察，看帮他找妈妈时，他情绪是否如你们想象那般急切。’
    阮伽袖心头有点发毛。
    但她只是短暂地怔了下，仍维持着面上柔和的表情，不动?声色地从【道具】中取出准备好?的浴巾和干衣服，爽快道：“没问?题！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帮你找到他们！来，先换一下衣服……”
    柯无双很配合地接过?浴巾和厚衣服，拒绝了阮伽袖帮他的提议，自己躲到座椅后面，默默给自己换上了。
    阮伽袖转向抱臂站在旁边的湛经智，看到了对方紧皱的眉头。
    等柯无双换好?衣服，从座椅后走出来，面无表情说明了自己和妈妈失散的地点后，便抱膝蜷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了。
    湛经智坐到驾驶座上，开始往学校方向行驶。
    他们当?前所在位置，跟柯无双那座学校距离相当?远，过?往的闯关玩家们没有快艇这样的工具，在洪水阻隔下，想过?去是相当?不容易的。
    公会这次的准备，按道理来说，确实将所有通关的必要条件补齐了。
    就不知道，夏天晴那些暗示的具体含义了。
    天色完全?变得黑沉。
    暴雨捶打在玻璃上，前方一片模糊。
    湛经智开了前灯，开始出发。
    阮伽袖虽然已意识到这孩子不对劲，可看他孤零零的幼小身影，还是有些不忍心。
    于?是仍从【道具】中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童话书，尝试坐到他跟前问?：“无双，想不想听?故事?啊？”
    柯无双目视前方，摇了下头。
    平常小孩无法抗拒的故事?书，他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阮伽袖心头怪异感更重。
    突然，快艇一个剧烈起伏，像被?水流抬起又落下，带来的颠簸让阮伽袖身体猛然倾斜，险些撞在柯无双身上。
    她连忙板住椅子稳定身形，心头微惊。
    “阮伽袖。”湛经智忽然在前面喊道。
    阮伽袖应了声，连忙起身去往驾驶座。
    刚到湛经智身旁，她便像被?定住般，整个人怔在原地。
    驾驶舱外，黑暗侵蚀天地，密集的暴雨拍打在玻璃上，将本就恶劣的视野模糊得更加凌乱，雨刮器拼命摆动?，但划过?的湿痕瞬间?会被?水花再次铺满，灯柱照映在前方，只能堪堪映出一些朦胧物体的轮廓。
    漂浮的自行车、巨大的轮胎、断裂树枝等乱七八糟的物体迎面飘荡而来，如同前行关卡中的路障。
    湛经智急打方向盘，与半截断裂的雕塑擦肩而过?，又迅速回转半圈，绕过?一截漂浮的渔网。
    快艇随着这两波操作剧烈摇荡，阮伽袖脚下腾空，仓促地蹬了好?几次地，掰着驾驶座椅背单膝跪了下去，这才艰难找回重心。
    “来副驾驶做好?，系好?安全?带。”湛经智说道。
    他调整了下档位，将速度放到最低。
    阮伽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却见柯无双已自己系好?了安全?带，稳稳坐着。
    她连忙依言照做。
    在副驾驶坐好?后，目视前方，谨慎地将声音压得极低：“以前的闯关回放里，最严重的时候，洪水也没有这么夸张吧？”
    现在，她几乎已感觉不到自己在城市，仿佛已被?带入了江河急流之中。
    要知道，以前那些玩家甚至要靠自己在副本世界里现找交通工具，这种程度的洪水，他们根本扛不住。
    噼里啪啦的暴雨声，将她的话音掩盖了大半。
    阮伽袖控制着让柯无双听?不到，但湛经智仔细留神能听?清楚的音量。
    “是，从来没有这样过?。”湛经智也放轻了声音。
    阮伽袖脖子僵硬。
    她很想回头去看柯无双，但又极力克制住。
    洪灾变得严重。
    在副本中形成这种变故的原因，必然是跟boss有关联。
    “果?然像晴姐说的那样。”阮伽袖小声道：“副本核心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但是……为什?么呢？
    湛经智皱眉开口，声音也细微到阮伽袖需要屏气凝神去听?，“从‘焕生剂’注射后开始，已经能感觉到不对劲了，他的表情，他的反应，根本不像是一个跟家人走散的小孩……难道他根本不想找妈妈？”
    “不应该啊，”阮伽袖抿着唇，在脑中疯狂过?着副本之前的闯关回放，不解道：“这个副本最初上线、还是e级的时候，柯无双的情感反应其实比现在明确很多，完全?感受得出，他是真的迫切想要回到妈妈身边。”
    湛经智眉间?褶皱更深。
    心中倒也承认阮伽袖说得没错。
    从海量的直播回放可以看出，当?「迷途的孩童」还是e级的时候，这个副本是非常受欢迎的。
    那时候，柯无双被?玩家救起时，也如刚才那般奄奄一息，但他睁眼后表述的话语，可不止如今那寥寥两句。
    阮伽袖回想起这个副本还是e级时，柯无双的情况来——
    浑身虚脱无力的小朋友歪在玩家找来的木板上，一边大口往外吐水，一边满脸是泪，“妈妈……我要找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