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节

    巫师塔是每一个巫师最舒服的地方，那里没有无休无止的会议，各种当面质疑，贵族们的冷嘲热讽，安安静静做自己的研究，对巫术进行摸索和深入挖掘。
    就像是一头回到草原的野马，可以尽情驰骋在自然中，不用再被系上马辔，钉上马蹄，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冲锋陷阵。
    他想，自己是老了。
    年轻时候惠特曼的雄心勃勃，试图用巫术改变整个世界，改变罗斯特大陆上所有人的生存方式，让贫者不再会被饥饿折磨，疾病也无法再对人间随意杀戮，巫术是源自神明的力量，必定也有诸多问题的终极答案。
    后来一路摸索攀爬，好不容易成为真理之眼的核心层之一，获得了四元素部长之位。
    然而这时的惠特曼却悲哀地发现，越是了解巫术和人类的关系，越是发现自己是多么渺小，根本难以转动那根巨大的杠杆。
    他尝试将巫术推广，传递给更多的平民，结果却是从未变过：永远无法通过真理之眼的投票表决。
    并不是同事们故意为难针对，相反，这是其他部长和副会长们对惠特曼的保护。
    哪怕侥幸能通过真理之眼的内部表决，涉及王国平民事务，需要五大国王同意。
    可他们是不可能同意的——如果有国王同意，那么这位国王必定是一位疯子。站在所有贵族阶层的对立面上，哪怕他贵为国王，也离疯不远了。
    原因也简单。
    不是巫术建立的五大王国，而是五大王国的存在，让巫术有了立足之地。
    过往，巫师们嘲笑古都灵帝国，甚至更早的古德涅维帝国可笑，偌大的强盛帝国，居然会被神殿压制，行使王权得有神明认可。
    他们坚信，巫术不会这样，不论多么强大的国度，不论神殿多么强横，巫术都会传遍罗斯特大陆，因为巫术的存在本就是真理，真理面前，人人平等。
    神殿式微，真理之眼崛起，巫师教授们才发现，他们不过是走上了一条过去早已固定好的路罢了。
    种种压力和内外影响，让巫术只能掌控在一小部分手里——准确说，是王族和贵族们手中。
    巫术是他们掌控权力的刀剑。
    以前，他们也这么用神殿的力量。
    真相简单而残酷。
    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权力罗网之间，它锁住了每一个人，大多人对它视而不见，但它的力量却无穷无尽，试图对抗它，就是与这张网最顶层的那些人作对。他们的人中，有国王，有大贵族，有大商人，有将军，还有巫师本身。
    巫师本就是贵族。
    就也以前神官也是贵族一样。
    惠特曼和许多前辈一样，停止了这条注定没有未来的路，回到巫术狭窄小径上，继续探索可以被允许的部分。遮蔽天穹的巨大牢笼下，新巫术，新模型，新理论，是巫师教授们唯一能探索的窄道。
    最近惠特曼老是想起年轻时的一些事。
    自己每次慷慨激昂地递交议案，在部长会议上试图说服同事们。
    自己拒绝贵族的贿赂，却因此在关键投票上失败，导致巫师教授的资格延后了两年。
    自己看到在地上写公式的普朗克，浑身血液上涌，仿佛从窒息的空气里呼吸到一点新鲜的空气，和他热烈讨论。
    ……
    他想，这应该是由于之前在俾斯麦庄园待的那一段时间里，身体里某种力量重新被唤醒。那对于学者是一个好地方，不论年龄和资历，也不用在乎过去经典的桎梏，可以提出自己的任何想法。
    在普朗克研究所那一段时间，惠特曼发现发须发白的普朗克还是和过去一样，固执又认真，不为外界影响，坚持自己的理论和摸索，这让他羡慕又佩服。
    又有多少人能坚持几十年如一日，为了那遥不可及的真理呢？
    普朗克能找到他的乐园，也是他应得的。
    在俾斯麦庄园里，惠特曼总觉得周围年轻人过于大胆，她们敢直接质疑四元素理论，按照自己的思路绘制魔术回路，讨论各种巫师学院禁止议论的一些思路，譬如说探讨巫师的源头到底是不是神殿，神殿的源头又是否是神明，神明真的存在吗？
    如果神殿供奉的不是神明，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光是听着就胆战心惊的内容，在俾斯麦庄园不过是家常便饭，马修也不管，反而乐见其成，鼓励她们思考和验证。
    可现在回到熟悉的地方，在萨克森的真理之眼总部，他待了二十年的地方，惠特曼越来越不适宜。
    这里的一切看起来是如此腐朽而陈旧，到近乎可笑。
    外界绝不会想到。
    绯蝗入侵，真理之眼部长级会议讨论的内容却是：都灵被绯蝗入侵，驻守都灵王国东边的真理之眼协会分部，却没能及时发回消息，到底要怎么问责。
    都灵分部的负责人是刘易斯教授，不过他被人送回来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胸口和肩胛都被利器划伤，失血严重，疑似是绯蝗造成。
    之前一直在讨论流程问题，按照真理之眼内部的规矩，如此重大事故失职，刘易斯要被直接开除巫师教授头衔，取缔其巫师身份，再交由所在地王国进行审判。
    不过绯蝗入侵一事情况复杂，难以预料，难以一概而论。
    所以最近真理之眼就一直在内部商讨这件事，不断开会表决，讨论。
    今天，刘易斯终于醒了。
    那么对他的公开询问，就变成了当务之急。
    可在他进来之前，众人需要统一共识。
    “此次属重大失职，都灵分部巫师失踪25人，确认死亡51人，巫师学徒伤亡数在120人以上，不论如何，刘易斯教授必须对他的失职，隐瞒重大伤亡，获得应有的惩罚！”
    火元素部长厄休拉·亚当斯旗帜鲜明表示自己的态度。
    “失职是确定的，不过详细情况还需要刘易斯进行说明和申辩，这件事必须给都灵王国、神殿以及其他四国一个交代，否则真理之眼会非常被动。”
    水元素部长葛瑞丝·斯科特少见地没有和对面的红发部长抬杠，有些忧心愁愁。
    “我也一样。”
    土元素部长福斯特·克莱夫依旧是一副睡眼朦胧的模样，这位年过九十的老巫师个子矮小，开会时大多时候在打盹。
    副会长，元素使兰尼夫人看向旁边的男子：“比鲁斯副会长，会长依旧找不到人，这方面您更有经验，您看？”
    比鲁斯眉目深邃，眉骨突出，脸上皮肤苍白，他一头漆黑长发，穿着一件黑色大衣，黑与白两种颜色在他身上形成某种鲜明耀眼对比，就和他的外号“巫妖”一样。
    “惠特曼部长，多亏了你那辆车。”比鲁斯先是看向惠特曼：“如果没有那辆魔能车，没有你连夜驾驶，可能没办法那么迅速将刘易斯送回来，那样的结果对我们来说才是最不可接受的。”
    惠特曼默不作声。
    “不过按照范德佩尔教授的诊断，刘易斯教授身上的伤口并不是在外面留下的，而是进入魔能车之后才出现，血迹遍布魔能车内，和伤口凝固程度一致。也就是说，刘易斯教授是在车内遭到袭击的。还有，为什么你会知道刘易斯的路线，恰好能够接到他？”
    “以上问题，都请你重新解释一遍。”
    副会长比鲁斯的骤然发难，让周围部长都将目光投向惠特曼。
    气氛一时间紧张无比。
    范德佩尔是兰尼夫人的丈夫，专精巫医方向，对魔灵留下的伤口鉴定最为可靠，他给出的判断，都是有相关文书描述和自己签字的，以表示自己以名誉担保。
    惠特曼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一切交叉点仿佛都在回来的那一天注定。
    惠特曼驾驶魔能车，一路赶赴前线与刘易斯碰头，这是会长“奠基者”阿诺德先生给他的密令，不论任何情况，不可泄露。
    这趟秘密出行，让惠特曼身陷泥淖。
    第358章 两份不同的证词
    惠特曼急匆匆离开俾斯麦庄园，就是因为得到会长阿诺德的密令，说是都灵分部的刘易斯教授有了重大发现，人正在都灵西边的陶土镇，让惠特曼过去接应，将他带回来。
    其中缘由会长并未解释。
    惠特曼也猜得到一二。
    真理之眼内部也并不是完全一条心，毕竟巫师几乎都是贵族，各大贵族家族对真理之眼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
    元素之眼传递信息本身有一定风险，这种巫术装置并不是听起来那么完美，它对所有情报的传递都遵循最近原则，即，一座城市的元素之眼，会先传递到最近的元素之眼，然后再一步步朝着总部传送。
    这是巫术装置本身瓶颈，并不能直接跨越王国，所以一则信息从都灵的某座城市传到萨克森的佐敦，中途会经几个巫师的手，只要他们其中有一个人稍微做点手脚，这条情报就可能作废。
    平时大多情报无关紧要，但关键时刻，谁也不能保证。
    惠特曼离开时，马修送了他一辆俾斯麦魔能车，考虑到方便日常实际出行，这辆车还特地加高了地盘，让车子能够在一些丘陵地带也穿梭无阻。
    他先是和车子一起被格罗姆飞行队送回佐敦。
    俾斯麦庄园的炼狱军团直飞都灵的话，就过于醒目，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惠特曼就先返回总部，待了两天后，说去拜访几位研究数学的巫师，就驾车离开了。
    他一路向东，迂回了几次，确定后面没有任何可疑跟踪者后，让狮鹫停在这里等候，深夜驾车抵达都灵，找到了刘易斯教授。
    到此为止，一切都非常正常。
    只是刘易斯教授显得非常疲惫，而且有点神经紧张，就仿佛随时在提防什么一样。
    “你是说，你驾车临时起意，去都灵查看情况，恰好在陶土镇遇见了刘易斯教授？”
    黑发白脸的比鲁斯面无表情：“惠特曼部长，巧合在很多人眼里是形成一些奇妙事件的原因，可在巫师眼中，所谓的巧合，大多时候只是通过某种规律有序密集出现的形式，不过，暂且让我们放下巧合，请继续。”
    “当我接刘易斯教授上车后，他只是让我快走，不要停留在那里。”
    惠特曼回忆：“他整个人非常恐慌紧张，仿佛遇到了某种不可抵抗的东西，或者是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一样。”
    “你看到了那种东西吗？”
    “没有。”
    惠特曼沉着地回答着：“陶土镇地处都灵西部，已经距离萨克森很近了，那里还不是绯蝗的地盘，绯蝗出没的地方依旧在拉布郡和格温郡，按照当地人的说法，绯蝗暂时放缓了进攻，在消化这两个郡土地上的各种食物。”
    “有其他人、魔灵或是动物出没吗？”
    “没有。”
    比鲁斯说：“请继续。”
    惠特曼顿了顿：“上车后，刘易斯教授一直让我快，更快一点，除此之外，我问他什么，他都没有回答。他整个人精神绷紧到一个非常严重的程度，一直在不停张望，手脚动来动去，没法安静坐着。”
    “我开车一路返回萨克森，途中他突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他说，神殿不能指望，都灵已经陷落了。”
    这句话让众人面露疑惑，无法理解。
    绯蝗虽然一路高歌猛进，一个月内就拿下了两郡，也有往西继续挺近，但前进速度明显放缓，都灵也组织起军队抵抗，萨克森的第一支支援军团已经抵达，他们带着炼金傀儡，能够在前线更好延缓绯蝗的进攻脚步。
    刘易斯却说，都灵已经陷落？
    “这部分我之前已经说过几次了，现在还需要我继续说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