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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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氏在家一直都是两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负责统率三个女儿,伺候丈夫和儿子爷俩。
    男人天生尊贵是比不得,可是,她有母亲的身份,对三个女儿都有生养之恩,天生就是女儿们的主宰。蒋元娘嫁得再好,那也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在家里的地位怎么敢越过了她去?
    张氏卯着劲儿要给蒋元娘一个下马威,要好好地收拾收拾她,叫她知道孝顺。
    这一日,蒋元娘回家来给父母送旬日的吃食。她原本可以叫下人来送,左右家里没事,疯了的丈夫也有下人们照顾,她又很想念父母,就亲自送了过来。
    蒋占文不在家。他在家里待不住,得罪了安家,镇上的饭局是混不上了,每天没事就带着篓子去荷塘钓鱼,蒋元娘从李家给他拨了个年轻机灵的小厮伺候,他也做上了呼奴唤婢的老太爷,每天带个小跟班走走逛逛,也很自得其乐。
    守家的张氏也不去厨房看送来的鲜肉蔬果,捧着针线篓子,坐在堂屋里做女红。
    蒋元娘早就不做这些事情了,见母亲眯着眼睛做得辛苦,就叫丫鬟来褪了戒指,洗了手,接过了张氏手里的针线,问明白做什么之后,一边做活儿,一边想陪伴母亲说话。
    做女儿的满心温柔想亲近母亲,张氏却在此时冲蒋元娘发难。
    张氏先数落蒋元娘对父亲不恭敬,怪罪她不能顺着父亲的想法,帮着父亲去劝回叛逆的兄弟,反而坐视兄弟与家里离心,认为她是不安好心,见不得家庭和顺。又说她到家里也再不进厨房,在夫家十指不沾阳春水也罢了,到家里竟也装姑奶奶。家中除了爹就是娘,你做女儿的只管翘脚享受,难道是要爹娘伺候你吗?
    这么凶残狠绝的一番话,搁从前能把蒋元娘说得跪在地上哭。
    这半年蒋元娘见识得多了,分辨得出这番话背后隐藏的凶险。这么多道理、纲常,感情胁迫,说穿了就是想让她低下头,对父母予取予求。
    蒋元娘活了二十多年,惟有今年与兄弟相处的几个月才感觉到何谓亲情。
    真正的亲情,没有利用,只有守护,没有索取,只有陪伴。
    她所做的一切都不可告人,弟弟不止帮她做了最艰难的一步,此后也默默不语一直守着她。弟弟没有向她要钱财地契,也没有要求她仁慈善良,直到她站住了脚跟,弟弟就悄悄走了。
    兄弟尚且如此,父母竟不能为?
    蒋元娘收了最后一针,放下针线篓子,带着丫鬟们驱车离开。
    她不想与张氏争吵。
    直到回家之后,蒋元娘才吩咐下人把停在蒋家、留给父母使用的马车收回来。
    这年月养着马车可不便宜,马得吃饲料,还得防着生病,就得专门的车夫照料。李家是常有运粮的买卖,马厩车驾一整套班子,家里养着马车也是顺道的事情,才能这么豪阔。
    蒋元娘把马车收了回去,蒋占文首先不干了,忙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张氏气得肝疼。她不认为自己有错,当然不怕被丈夫知晓,把事情一五一十告知蒋占文,在堂屋里怒骂:这欠了心肝儿的不孝子,为娘的教训她两句,倒还使上威风了!看我怎么教训她!我,我就要去衙门告她一个忤逆不孝!看她还敢张狂!
    蒋占文啪地一巴掌抽张氏脸上,没好气地说:我瞧你才是张狂得失心疯了!
    她是出了嫁的妇人,丈夫好端端地活着,家里还有两个儿子。你往哪里打听,她对外的名分也是李家妇,不是蒋家女。出了嫁的闺女贴补娘家,你得了实惠就把嘴巴闭紧,这会儿还嚷嚷不孝正经的找你儿子儿媳妇孝顺你,岂有去找出阁闺女孝顺的道理?蒋占文怒骂道。
    张氏张了张嘴,顿时气焰全消。
    她突然意识到,李常熟是疯了,可他没有死。女儿掌握着李家的财权,那是李家的产业,女儿不过是代掌。她倒是想要理直气壮地呼喝女儿,叫她挖空婆家贴补娘家,可是,这搁到哪里都是说不通的哪家没有儿子?哪家能容忍这样的媳妇?去衙门告?只怕老父母要拿大板子把她打出来。
    蠢死的妇人。蒋占文骂了一句,出门吩咐李家小厮,把他今日新钓的鱼给女儿送去。
    平时蒋占文很少这么讨好女儿,哪有岳家巴巴儿地给女婿家送礼的道理?这一篓子瘦鱼送了过去,蒋占文认为已经很低声下气了,素来温柔知礼的蒋元娘却没有使人来回礼。
    不仅如此,连带着这些日子一直跟在蒋占文身边服侍的李家小厮,送鱼去了也再没回来。
    蒋占文情知女儿被老婆得罪狠了,他这些日子过得也憋屈,回乡下装孙子的日子不好过,亲爹冷嘲热讽,兄弟日日都想揩油使坏,这些年蒋占文早已习惯了当家作主,做小伏低吃了一肚子郁闷。
    安家那边得罪了不好营生,好不容易巴着女儿过了点舒散日子,又被张氏搅局。
    蒋占文不知道女儿究竟生了多大的气,也不知道如今的好日子还能不能继续过下去,晚上点灯喝了两口闷酒,心中不快,家里又没有别人供他出气,就叫张氏跪下,拿平日里教训女儿的戒尺,把张氏狠狠打了一顿。
    张氏被打得哭爹喊娘,心里越发地恨了。
    她不恨蒋元娘,经过丈夫教训,她已经知道大女儿招惹不起,礼法上也站不住脚。
    她恨蒋二娘和蒋幼娘。若是那两个丫头在,她哪里会挨打?十月怀胎辛苦把她们生下来,待到受过之时,两个死丫头都不在,竟然叫为娘的挨了这一顿戒尺合该叫她们来受气的。
    拉拉杂杂又过了十多日,蒋占文心中烦闷至极,动辄将张氏喝骂摔打,张氏只得忍气吞声。
    蒋元娘在家也只见过爹娘处罚家里姊妹,并不知道张氏在家受苦。见爹娘一连大半个月都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没闹事,觉得这警告足够重了,才重新把马车送回家,恢复了给家里的送吃穿用度。
    经此一事,蒋占文和张氏都特别老实安分,对大女儿生出了几分敬畏。
    有蒋元娘在家里照顾(镇压)父母,谢青鹤与两个姐姐在羊亭县就少了许多后顾之忧。至少,蒋二娘与蒋幼娘再不为担心父母、供养父母的事情争吵,安安心心地管着各自那一摊子小事。
    蒋二娘每天忙着女红铺子的事情,还得培养谢青鹤给她买来的几个小女孩,再有舒景陪伴在侧,也没多少时间去跟妹妹别苗头。
    蒋幼娘则一直跟着谢青鹤读书玩耍。
    蒋幼娘只有一只眼,本就不指望和美的姻缘,好不容易看上个在奴籍的舒景,连舒景也看不上她,只巴着二姐姐。从此以后,蒋幼娘就彻底断绝了适人之念。
    想嫁人的妇人日常起居避忌颇多,不想嫁人之后,出入的规矩就宽泛了许多。
    蒋幼娘将头发梳起,穿起道袍,自认出家人。平时庄彤和贺静来上课,她也不再避在屋内,陪着研墨铺纸,偶尔也跟着学一学。若是糜氏来找她,她又穿回少女裙装,在内室陪糜氏玩耍。
    蒋二娘看不惯她的作派,待要指责。
    谢青鹤提前按住了两姐妹的纷争,说:三姐姐自梳不嫁,有何不可?
    有了弟弟撑腰,蒋幼娘我行我素,还故意去蒋二娘的铺子里下单子,要蒋二娘帮她做道袍。
    蒋二娘不想跟弟弟争嘴,已经打算闭嘴不语。哪晓得妹妹这么嚣张,还故意要她做道袍。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没有与蒋幼娘翻脸,照着客单给她做了两身道袍。
    道袍做好之后,蒋二娘通知蒋幼娘去取,服务也很周到,若是觉得不合身,现场就该。
    偏偏蒋幼娘不知趣,捡个道袍挑三拣四,说这里针脚不扎实,那里裁得不端正。
    把蒋二娘气得翻脸就骂:你不要得寸进尺!来我铺子里可着最好的料子挑,我亲自给你缝,一个大子儿不给也罢了你就是个造粪的死肉,花用都是弟的银钱。左手揣右手,不给钱也罢了!你还敢挑三拣四?这线头还不密实?你去羊亭县看看,哪家铺子有我手缝的好,我把手砍了给你!
    蒋幼娘把那道袍披在蒋二娘身上,哈哈笑道:二姐姐,这袍子给我穿是尽够了。可我是专给你做的呀!你这样人品风貌,可不得再挑剔挑剔,再紧实紧实?
    还故意上下打量,评头论足:哎呀,也很好看呀。道骨仙风,这是哪家的仙姑下凡来?
    蒋二娘一把揪住她的胳膊,狠狠捏住她的脸:死蹄子!又拿我作妖!
    蒋幼娘从她手里挣脱开,带着丫鬟嘻嘻哈哈地跑了,留下蒋二娘看着落在地上的道袍,捡起来,若有所思地拍了拍灰。
    舒景上前帮她收拾好衣裳,低声问道:姑姑为何不试穿?是真好看。
    蒋二娘本想严厉些抨击蒋幼娘的离经叛道,左右一看,屋子里没有别人,只有舒景。
    她装起来的凶狠颜色才淡了下去,将手放在叠好的道袍上,轻声说:我是这样口是心非的人。一味训斥她,是心内嫉妒罢。谁不喜欢抛却尘俗只管问道逍遥呢?可是,她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弟弟供养?
    我是要在俗世里做工吃饭的妇人。和离归家的妇女,本就声名狼藉。我得更加地手脚勤快,做事本分,才能得一个好名声,才能叫羊亭县的妇人们与我来往生意,不被夫家阻止嫌弃。
    蒋二娘的手指在道袍上敲了敲,最终还是将手抽了回来,口吻寡淡:若我也梳起道髻,穿上道袍,生意还怎么做?
    舒景很想说,主人养得起你,你也可以和小姑姑一样活得恣意潇洒。
    思前想后,舒景终究没有开口。
    蒋二娘就是这样的脾性。她不能等着兄弟供养,她唯一赚钱的生路也不支持她活得潇洒。
    这世道容不下异类。想要做女红铺子从妇人身上赚取银钱,就得老老实实守着妇德。倘或有一丝行差踏错,露出一点儿叛逆桀骜,这生意就彻底毁了。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她有自己的生活和营生,舒景不能置喙。
    也正是因为同样的理由,蒋二娘与舒景的关系已经暧昧至极,却绝不可能捅破那层窗户纸。
    蒋二娘经营的生意,不能容忍她有一丝失德之处。她已经是和离过的妇人,再出一点绯色传闻,哪里还有妇人敢与她做生意?
    蒋二娘清楚地守着底线,舒景认为自己应该很放心。
    只是,看着蒋二娘略显疲惫的脸庞,他知道有些事情可能不大对了。
    好像,真的有点心疼。
    ※
    八月,庄彤抵郡城,赴秋闱。
    庄家上下都很重视此事,若不是担心自己的霉运牵连了儿子,庄老先生差点想亲自跟去助阵。
    反倒是谢青鹤跟没事人一样,照旧在家吃吃喝喝。庄彤和贺静都不在,他就带着蒋幼娘一起去登高秋游,蒋幼娘很聪明,性格也渐渐开朗,能吃能喝又能玩,带她出门也不无聊。
    秋闱揭榜,庄彤排在二十二位。消息传来,庄家上下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各地乡试是有数的。羊亭县所在的南安郡每科只取二十五人。江南本就是文风鼎盛之地,说是家家读书,户户识字也不夸张。每科南安郡都有近千士子与试,三年只取二十五人,多少人在乙榜之前折戟沉沙。庄彤排在二十二位,只差几名就要落榜,如何不让庄家惊惧?
    唯独庄老先生得了消息之后,捻着胡须微笑不语。
    庄老先生在儒林久负盛名,关系人脉都很强。正因如此,他儿子下场考试,自认与他关系不错的同门师友全都得谨慎避嫌,将庄彤的名次往后压了压也很正常。
    事实上,以庄老先生看来,庄彤真正的实力,拿个南安榜首不在话下。
    只是虚名何用?对于庄彤来说,乡试只是通往会试、殿试的资格。只要拿到举人身份,拿到了上京会试的入门帖,别说二十二位,排在末位又如何?
    庄彤中举的消息风一般传了回来,庄彤本人则盘桓郡城,有许多应酬要一一打点。
    庄老先生先送了礼物来谢青鹤处谢师,谢青鹤也不客气照单全收,继续带着蒋幼娘出门玩耍。天气适宜的日子不算多,不冷不热适宜登高的时候尤其少,庄彤都考完了,他能使得上什么劲儿?
    又过了十多日,庄彤在郡城应酬结束了,这才匆匆忙忙回家。
    从浅水码头下船之后,庄彤只匆忙去拜见了亲爹一回,饭都没吃,先到谢青鹤家里拜谢。
    这一年下来,谢青鹤给他的指点有多少份量,旁人不清楚,他自己明白。这南安乙榜二十二位不是他的真实水准,中了举人还是得先来拜谢恩师。
    谢青鹤正带着蒋幼娘在山上玩,回来时庄彤已经等了半天,便叫下人摆酒,二人喝到半夜。
    松快松快,开年又要去京城了。谢青鹤说。
    庄彤说:家父的意思,叫弟子趁着天气和暖,这就去京城住着。
    朝廷取士三年一科,各郡的乡试安排在八月,称之为秋闱。把各郡举人集合起来在京城的会试则在来年开春,又称春闱。离得近的士子可以过完年,等着雪化春开之时,慢悠悠地进京赶考,离得远的郡县就比较苦逼了,害怕路上出意外,就得提前出发。
    庄家有钱不缺盘缠,庄老先生也有人脉在京,可以照顾儿子,当然希望儿子早些上路。
    从江南到京城是很长的一段旅程,赶路非常辛苦,容易影响考试状态。这时候上京不冷不热天气正好,到了京城有足够的时间恢复体力,还能提前适应京城的气候,当然是早走早好。
    谢青鹤点头认同:也好。又叮嘱庄彤,贺静在京里惹了麻烦出来,你若上京,少与他往来。安安稳稳混过了来年春闱再说。
    贺静回京去搞童生试的出身,独自回了京城,这会儿也还没有回羊亭县来。
    思来想去,谢青鹤又拿了一枚谭长老给他的信剑,交予庄彤:京城南大街有一间南北杂货铺子,铺门东侧挂了檀木牌子,上面刻着一柄小剑,是鲜于鱼的师门所在。你若遇见危及性命的事情,可让人带着这枚信剑去求助他强调了一句,只许救命。
    庄彤心知此事慎重,接了信剑再三拜谢,谢青鹤又给他讲了一些禁忌门路,教他画朝剑符。
    说罢,谢青鹤也很无奈:总是去年我们上京惹出些事,牵累你了。
    贺静是个大嘴巴,早就把京城的事叭叭叭讲给庄彤听了,庄彤知道前因后果,觉得这事妨碍不大。迁西侯再是嚣张跋扈,眼中钉也是原时安和贺静,总不至于拐弯来找他的麻烦。
    庄彤在家也还有许多应酬,一直忙到九月中旬才出发去了京城,准备来年春闱。
    不过,谢青鹤给他准备的各色手段也没能用上。庄彤最年轻桀骜的时候体弱生病,也不是喜爱游荡玩乐的性子,进京之后,他就直接去了庄老先生安排的世交家中住下,闭门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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