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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提灯 第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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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带静元飞过来的时候,她惊叹于南都的夜景。我想起你们应当没有这种机会在这里看风景,便想让你来看看。”
    风声凛冽,白色的丝线在天地之间街巷之中弯曲缠绕着。人如蝼蚁,屋舍如漆盒,灯火如银河,便连最庄重宏大的宫殿看起来也渺小,让段胥想起来自己在天知晓时堆的沙堡。
    “喜欢么?”贺思慕问道。
    “当然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段胥想,她似乎总是想给他点什么东西,有些生疏而笨拙,无比可爱。
    贺思慕清了清嗓子,说道:“正好要同你道别,我要回鬼域了。在外面时间太久,总有些事情要回去处理。”
    段胥长叹一声,道: “刚刚被小姑子发现了身份,就把这烂摊子丢给我自己跑了啊。我预感我以后要长年独守空房。”
    贺思慕望段胥一眼,说道:“我能跟她说什么?”
    “也是,你不扮演活人的时候,说话不吓人就已经很好了。”
    “那怎么没吓走你?”
    “怎么不走?我过几日也要走了,去筹兵。”
    贺思慕想起来这几天她总是在段胥桌上看见一摞摞的图纸,便问起来那是不是他要用的兵阵。
    段胥点头道:“嗯。就算我们铁甲坚固,马匹强健,大梁的骑兵还是比不过马背上长大的胡契人。我们的骑兵实力不可避免地存在差距,在这种情况下步兵就至关重要,我对丹支的骑兵很熟悉,得针对他们找到步兵克制骑兵的作战方法。之前我们用奇兵趁丹支内乱攻下了三州之地,如今丹支内乱渐息,以后便不会有这么容易的事情,需有万全之策。”
    贺思慕于是笑道:“你这是要把你的设想用在你新募的兵身上?从哪里募兵,你想好了吗?”
    “怎么,鬼王殿下有推荐?”
    “申州罢,申州出的恶鬼最多。生前足够剽悍,死后才能继续剽悍。申州人多地少,家庭或村落之间常有争执冲突,动辄械斗血战,父死子继不死不休。”
    “哦?听来不错。”
    “段狐狸,人生有限,你准备打多久的仗?”
    段胥想了想,说道:“常言道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打仗太久太频繁,国库和百姓都受不了。丹支毕竟太大,我想三次北伐将失地尽数收回是比较合适的。”
    三次,这可真是大言不惭,不过很符合段胥一贯的风格。贺思慕趴在他的肩膀上,脸靠近他调笑道:“我的小将军这设想可真是疯狂啊。”
    段胥笑起来,他的眼里含着一层洋洋得意的光芒,底下头抵着她的额头:“是么?那大概我死后一百年内,你都不会再爱上别人了,因为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特立独行的疯子了。”
    贺思慕眨眨眼睛,道:“一百年后我就能找到吗?”
    “你还是找不到,但是你会慢慢遗忘我,遗忘我所有热烈的生平,变成不可考的模糊轮廓。你也会指着我的坟墓说,这个人我曾经很喜欢他的,但是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段胥说得很坦然,他仿佛玩笑般说道:“能不能记我记得久一点?再多记我一百年吧。”
    贺思慕看着他,她想起漫天红色的鞭炮碎屑里,他朱红婚服的模样。想起盛夏金色的阳光下,他纵马驰骋的身影。她沉默着笑起来搂着他的后颈吻他。
    “段舜息,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会装可怜了。”她这样说道。
    段胥叹息一声,道:“啊呀,被你发现了。”
    南都上空的夜风猛烈,月光之下,天地间密密麻麻的白色丝线缠绕着他们,将他们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将他们的身体缝合一处,天地为蚕蛹,而他们如幼虫。
    三日后贺思慕离开南都,十日后段胥亦奉命出南都剿匪。
    玉周城里的九宫迷狱,海洋般漫无边际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突然出现了一片被心烛照亮的昏暗区域。
    在那里地上坐着一个头发眼睫均为雪白,衣服也是雪白的家伙。他的身上有很多伤痕,看起来狼狈又羸弱,低着头沉默着。
    来人蹲下来,手中的心烛将他的脸照亮,唤他的名字:“白散行,该醒了。”
    浑身雪白的恶鬼抬起漆黑的双目,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里渐渐凝聚起光亮,他像是从一个冗长的梦境里醒过来似的,怔怔地看着来人很久,才不可置信地以干哑的声音说道:“怎么……是你?”
    第76章 云州
    元狩三年,段胥奉旨募兵剿匪,得军名为归鹤军,军中士兵十之五六来自申州,骁勇善战。三月之间将作乱山匪打得溃不成军,纷纷投降接受招安,皇上特许其加入归鹤军,归鹤军壮大至十五万之众。
    元狩三年九月,段胥因功受封宁意侯。
    元狩四年,丹支蔚州及齐州发生汉人起义叛乱,反叛力量迅速扩大,汉军所过之处百姓纷纷响应,如燎原之火席卷两州全境。
    元狩四年九月,蔚州起义军首领钱成义在云州大梁军队帮助下占领蔚州全境,并将蔚州交还大梁,得封忠勇将军。
    元狩五年七月,齐州起义军首领赵兴掌握齐州全境。
    元狩六年三月,景州起义。
    元狩六年八月,段胥奉命率军前往云州前线支援景州起义军。
    “三哥!三哥!”
    段胥的军队到了云洛两州的交界,他在马背上远远地听见了马蹄声和呼喊声,便知道是沉英带人来接他了。他于是拿出自己的弩机悠然架在胳膊上,对着远处那个尘土飞扬中的身影摁下悬山。
    纵马而来的少年一个灵活的悬空侧身躲过箭矢,又坐回马鞍上,熟练得很难让人想象他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他在段胥面前勒马,委屈道:“三哥,我来接你,你还考我啊?”
    三年的时间过去,沉英长高也晒黑了,再也不复从前柔弱细痩的样子,身材变得格外强韧有力。
    这多亏了他三哥这几年把他带在身边,变着花样地折磨他,时不时就来像刚刚那一出。一开始武器是白果,他躲不过去被打得青青紫紫。待他能躲过之后,那武器就变成了竹竿、没开锋的剑、开锋的剑、小箭。对他的考核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随时随地,更有甚者他半夜被他三哥骗说着火了差点没穿裤子就跑出去,后来他三哥语重心长地说这是为了教导他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包括他三哥。
    沉英深刻地理解到当时他三哥说跟他学武非常辛苦是什么意思了,这不是辛苦,这是要命啊!他能活到现在可真是顽强求生意志下的奇迹。
    段胥哈哈笑起来,拍拍他的头道:“你来云州这几个月没有荒废武功嘛,不错不错。”
    沉英一听到这话便皱起眉头,简直是要哭出来了。
    四个月前段胥让他来云州锻炼锻炼,见见世面,他便到了边境踏白军将军——也是他三哥的老部下韩令秋这里。他三哥似乎来信嘱咐了韩令秋好好督促他习武,韩令秋就尽职尽责地亲自上阵教导,很快沉英绝望地发现——韩令秋教人的方式居然和他三哥如出一辙,只是会多跟他说一句多有得罪。
    真可谓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他在这里一边见世面,一面被韩令秋折磨得死去活来,唯一欣慰的是功夫确实又长进了不少。韩令秋手下那些武艺高强的老兵都惊叹于他年纪轻轻,习武时间也不长,就能有此般实力。
    沉英一面得意着,一面又悄悄给段胥写信,试探着问他能不能去夏将军的成捷军或者吴将军的堂北军那里,如果能去孟将军的肃英军就更好了。换个地方见世面也是好的,更何况夏庆生、吴盛六和孟晚也都是他三哥的老部下。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心里觉得这几位将军功夫没有韩令秋好,应该不会像韩令秋一样折腾他。
    他三哥没多久就回信过来,亲切地掐断了他的美好期盼,说韩令秋的教导方式和自己最像,他最放心。这样还不够,韩令秋又说得了段胥的信说要更加认真地指点沉英。
    沉英只觉得搬了石头把自己的脚砸个稀烂,只能苦着脸继续心惊胆战地刻苦练武。
    段胥对这个历练了四个月的干弟弟十分满意,对自己的行径毫无后悔之意,开开心心地让沉英带路把他带到云州府城去。
    段胥来的日子正巧赶上方先野调回南都,他的接风洗尘宴便和方先野的送别宴一起办。郑案早在一年前被方先野彻底架空,气得回去南都。段胥在南都还和郑案打了个照面,听他痛斥洛羡倒戈帮助方先野一事,便尽职尽责地表演了大吃一惊和扼腕叹息,并顺手照顾了自己气得晕过去的父亲。
    如今方先野已然是云洛两州的正巡边使。
    办宴会的府尹是当地人,根本不知道方先野和段胥的过结,于是殷勤地将两人安排在一左一右相距不远的主位上。直到落座两个人互不打招呼互不理睬的时候,府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两个人可能不对付。
    他立刻吓出一身冷汗来,一双眼睛跟着这两人转来转去。
    宴会办得很实在,虽然不像南都那般有美人奏乐起舞极尽奢华,但美酒美食总是充足的。段胥率先打破了沉默,举起酒杯笑道:“方大人在云洛三年,云州马场大建,新育良马六千余匹。洛州矿场开采顺利,如今边关将士中步兵的重甲都已换上天洛打造的轻甲。我代全军将士感谢大人,有方大人这样的人才实乃大梁之福。”
    方先野也举起酒杯,得体地回敬道:“不敢当,云州马场少不了郑大人的心血,矿场更是有华洛郡主的指点,方某受之有愧。三年不见,段兄如今成了侯爷、段帅,风姿更胜从前了。”
    “哪里哪里,我在关河南岸不过剿了几窝匪,练了一支军。方大人在这里可是支持汉人奋起反抗,不费一兵一卒将蔚州收复,又有两州起义形势大好,回归在望。舜息实在是佩服不已。”
    两人举起酒杯客客气气地互相夸赞之后便将美酒一饮而尽,府尹眼见这两人明面上倒是彬彬有礼,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终年为敌的两人在放下酒杯时,不约而同地一笑。
    三年对于三十岁的年纪,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
    段胥在这三年里又长高了一些,如今要比方先野高半个头。他的皮肤是晒不黑的白,终日风吹雨淋居然和方先野这个久坐庙堂之中的人差不多。一双眼睛笑起来依然含着光,灼灼惑人。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一样爱笑,说什么都轻飘飘的,仿佛是不会老的少年。
    方先野的模样一如既往,只是气质又沉稳了些。若从前他像是山间的雾,如今便像是草间的霜,举手投足优雅又清傲,少了锐利多了从容,看起来还是和和气气的样子,很难想象他曾经在朝堂上将多少显贵参到无话可说。
    多年未见,故友重逢,却不能寒暄问候。
    段胥摇着头笑着喝酒时,却看见眼前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在他桌前深深一拜,道:“林钧见过段帅。”
    段胥定睛一看,此人便是当年在朔州府城被十五假扮的林家当家林钧。他们把林钧救出来时林钧已经是奄奄一息,后来便卧床调养许久。正巧那时候段胥也在养伤,直到最终回去南都前总共也没有见过林钧几面。
    他见假林钧的时间,倒是比见真林钧要长许多。
    “当年匆忙之中还未来得及向将军道谢,感谢将军明辨忠奸,将我救出。”林钧再次深深地弯腰拜下去,段胥便起身将他托住,笑道:“林先生不必如此客气,林家在朔州围城中的鼎力支持,段某感念至深。哦,如今不能称林先生,要称林大人了。听说此次您要随方大人一同回南都?”
    林钧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激动之情更甚,他道:“承蒙方大人高看,我生于关河以北,长于胡契人欺压之下,如今居然能够去往大梁南都,为国效力。毕生夙愿得偿,至今仍觉仿佛梦境。”
    段胥笑笑,他拍拍林钧的肩膀说道:“林大人忠君爱国,慷慨大义。林家列祖还有你大伯定然会以你为傲。”
    林钧闻言便红了眼睛。
    段胥的老部下们纷纷赶来参加这一场接风洗尘宴。当年打下云洛两州之后,段胥和孟晚回了南都,他曾带过的踏白军、成捷军各位郎将都留在了边关,如今已经是各军统领。秦帅倒台后军中势力一波轮换清洗,兵部尚书虽然没有落在孟乔岩头上,给了个无党无派的曹若霖,但孟晚还是如愿接管了曾经秦帅的亲军肃英军,赴边关驻守。
    这些都是和段胥在朔州府城一起被围困,后来又一同攻打云州洛州,流过血拼过命的人。如今段胥受封为元帅率军归来,接管边军,他们自然十分欣喜。一轮寒暄问候之后,段胥目光在众人中转了一圈,问道:“怎么不见韩将军?”
    沉英抢先回答道:“景州起义军的唐将军需要支援,韩将军去景州见唐将军了。他才刚走没几天,正好和三哥你错过。”
    吴盛六在旁边的席位上坐着,一拍自己的大腿笑道:“怪不得这几天沉英这么开心,原来是终于脱离苦海,可以偷懒了。”
    “我可没有偷懒!”沉英急忙争辩道。
    席间众人嬉闹,接风洗尘宴热热闹闹地结束,大家都喝得东倒西歪,回到各自的所在。原本段胥到云州来府尹给他准备了一间相当不错的府邸,但是段胥好言婉拒直接住到了军营之中,待他掀开营帐的帐帘走进去的时候,便感觉到营帐内似乎有人。
    什么东西抵上了他的胳膊,段胥沉默了一瞬,笑道:“华洛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来人笑起来,点上灯。灯火跳跃中能看见一张秀美脸孔,身上其余部分都包裹在黑色夜行衣之中,正是洛州十三矿场司监,华洛郡主洛羡。
    “侯爷久未经战火,也不如从前机敏了嘛,要是我手中是一把剑该如何?”洛羡掂着手里的卷轴,这是相当长的一个卷轴,竖立于地可及洛羡肩膀,重量应该不轻,但是她一只手拿着这个卷轴挥转自如。
    段胥走到营帐的椅子边坐下,道:“虽然经年未见,但我倒不至于把你认成敌人。我本想明日去拜访郡主,谁知你今夜就来了,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啊?”
    “给你送一份礼物——倒不是我给你准备的,是方大人给你准备的。”
    她把卷轴递给段胥,段胥便铺于桌上展开这卷轴,只见云州、洛州、蔚州、齐州、景州、幽州……十七州的山川河流,城池村落一一展现,乃是一幅宏大精细的地舆图。在丹支的上京城处,用朱砂画了一支小箭。
    “一箭穿心啊……”段胥抚摸着地图上的上京,笑着转身将这幅地舆图挂在了帐中,他后退两步看着这张比人还高的地舆图,眼里映着灼灼的烛火。
    “这是散布在十七州各地的紫微绘制的。”洛羡说道。
    紫微。洛羡这些年在边关一手建起的第三个闻声阁,专司潜伏、煽动、暗杀之事,亦为情报流转之枢纽。
    紫微星乃汉室帝星,此名意在愿紫微星长明,汉人收复失地。这些年蔚州、景州、齐州的汉人起义中都有紫微的身影,蔚州的起义军首领钱成义就是紫微的成员。郑案本以为紫微是他的利器,没想到脱手落到方先野手中。
    “方先野早就要启程回南都,他硬是拖日子到今天,为了在云州见你一面。不过人多眼杂,不便说话,他让我带一句话给你。剩下的十三州,就交给你了。”
    段胥闻言轻轻一笑,点头道:“好,请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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