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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奴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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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遥哼一声,“这么大狗胆毒杀我府侍人,一刀杀了岂不便宜?”探身往外看一眼,“天亮时风沙应有一个间隙,咱们回营。”
    “是。”
    二人吃过东西便在洞中择地安歇。
    洞外风沙不断,洞中条件艰苦,穆遥睡得不好,一夜乱梦颠倒。梦中又回旧时,小郡主坐在胭脂河长堤上,一双赤足浸在微凉的河水中,悠哉悠哉拨着水。长堤对岸是熙熙攘攘踏青的行人。人流中一名青年夺目的好看,白日明光照耀下整个人如同美玉一样发着光。
    小郡主从荷包中倒出一枚红豆,往那青年掷去,她准头极佳,正正好砸在青年鬓边。
    青年抬头,隔过胭脂河一片清波同她对视。
    小郡主两手拢在唇边,高声叫道,“白玉谁家郎,独行过闹市?”
    她这么一叫引得众人瞩目。人群对面,小郡主一身艳丽的纱裙,头发编作无数小辫,辫梢坠着的玛瑙发饰鲜红欲滴,眉间一抹花钿娇艳动人。
    青年看一眼便别开,目光落在河水中悠闲撩水的一双赤足上,“女子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
    什么才是体统?
    小郡主从大殿追出来,气喘吁吁道,“为什么同陛下说那些话?”
    青年秀丽的眉目之间尽是冷酷,“郡主自己也说了,你从不知体统为何物——以我之见,郡主粗俗鄙陋,不堪为妻。”
    ……
    穆遥是被寒意逼醒的。眼前篝火只余一点微弱的余烬,洞外寒风呜呜怪叫,夹杂着峡谷外流窜入内的沙暴尘土。胡剑雄挨着火膛呼呼大睡,春藤也靠在火边打盹。
    穆遥找了一下才看到男人。他已经已经醒了,远离篝火缩在山洞最远一角的阴影里,身上仍旧裹着她的大氅,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穆遥再三告诉自己梦中那个人同眼前这个是同一个,叫他,“齐聿?”
    男人目光同她一触便移开。
    “过来。”
    男人盯着脚边一小片山岩的阴影,一动不动。
    穆遥无语。眼见火要熄了,起身往洞外拣一些枯枝,又斩了两根枯木,捆作一堆拎着回去,取枯叶引燃余烬,添枯枝起火,等火势稳固时,掷一大块枯木进去。
    洞里很快暖和起来。
    穆遥看一眼火堆暗影中男人蜷缩的身影,“过来,这边暖和。”
    男人动一下,“你是谁?”
    穆遥取干粮的手顿住,“穆遥。”想想又补一句,“西北穆王府,穆遥。”
    男人重重喘一口气,“骗——”
    “齐则也。”
    这个名字初一出口,黑暗中悄寂无声,男人一动不动,凝固如同一尊玉像。
    “齐则也,京郊十里亭一别,匆匆三年,我是穆遥。”
    黑暗中那双眼睛凝固一样盯住她。不知过了多久,石雕一样僵硬的眼珠艰难地转一下,眼中渐渐凝出水意,坠下来,划过面颊,如一道残光。
    穆遥隔过篝火零星迸落的火星,连同洞中漫长无边的黑暗同他对视,“齐则也,危山崖你一败投敌,我以为你在北塞风光无限,今日一见,怎么大不如前?”
    男人一言不发。
    穆遥冷笑,正琢磨如何询问时,耳听沙沙的碎响,转眼见男人指尖在足边山岩上不住抠动——他指甲开裂旧伤一直未曾痊愈,如此大力抠抓伤口崩裂,血珠争先恐后涌出。
    穆遥大步上前,握住男人手臂,“你又发什么疯?”
    第13章 救救他们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骗子!”男人手臂挥舞,在穆遥掌握下奋力挣扎,“休想骗我!”
    穆遥苦口婆心劝说半日无果,难免生气,“齐聿,你倒是照照镜子,你如今有什么值得可骗?”
    男人怔住。
    穆遥怒气上头,开口便不客气,“是你那如今一文不值的崖州王封号?还是已经被褫夺的状元名号?三年前你在危山崖兵败,北境军监军也早就不是你了。啊,你在苦水巷的破宅子大约还值二钱银子,可惜那里的草长得已都有一人高了吧。”
    穆遥只顾说得痛快,没有察觉男人挣扎渐停,仍然尖酸刻薄地讥讽,“是了,小齐公子大约还有一肚子体统,比我等不知体统之人像样得多——”
    “穆遥?”
    穆遥愣一下,喋喋不休的讥讽便停下来。
    “你是穆遥吗?”
    依穆遥的脾气断然不会答这种无聊的问题,然而在此时此刻,在这漆黑冰冷的山洞一角,鬼使神差地应一句,“是。”
    话音方落,穆遥只觉颊边一冷,冰冷的一点指尖带着粘腻的鲜血触在那里,男人的声音微微发抖,“穆遥?”
    “是我。”
    指尖轻轻移走。穆遥抬袖,拭去颊边残余的血痕。
    男人无声地坐在一旁,直视前方,两臂沉甸甸垂在身侧,一动不动。久久道,“不要骗我。”男人动一下,面上干涸的水痕在远处火光映照之下隐隐生光。
    穆遥手臂本能一抬,想去碰触那伤痕一样的泪光,好险半途灵醒,又收回手。
    “认不出……我认不出……”男人的声音从黑暗中迟缓地透过来——沉闷,苍凉,充满无奈,“……不要再骗我了。”
    齐聿真的疯了,疯到她站在面前也认不出。穆遥虽然早已知道,此时听他亲口承认感受仍不一般。好一时喉间堵塞,久久才道,“你认不出人,也不记得事?前些天在王府不是已经见过我了?”
    “假的……”男人压着声音道,“都是假的……他们都骗我,全都在骗我,全是假的。”
    穆遥一窒,“哄着”的命令是自己亲自下的,还那么刚巧就叫胡剑雄相中春藤,此时倒没法一推干净,起身道,“我就是穆遥……过来吃东西。”走回火膛边,用铁吊子挂一口行军锅,倒一些清水,投一些干粮和干肉煮着。
    久久,身畔窸窣有声,男人居然真的跟了过来,挨着她坐下。“齐聿,”穆遥沉默地看着火,好一时转身,忍无可忍问道,“谁把你弄成这副鬼样子?”
    男人眉峰微蹙,“……鬼样子?”
    “好歹去照照镜子,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像个人?”
    男人沉默。
    穆遥逞了口舌之快,更觉心烦,盯着锅子里的东西出神。一时干粮煮好,取下行军锅,推到男人面前,“吃吧。”
    男人摇头,“我不吃。”
    “你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了?”穆遥看他一眼,“跟个骨头架子也差不多。吃不吃?不吃我拿去喂狗。”
    男人轻声道,“……吃。”倾身看一眼锅子里煮得乱七八糟的糊糊,四下里张望一回,不知为什么,仍旧坐着不动。
    穆遥一下便明白,拔刀斩下一段枯枝,三两下削去树皮,剃了毛刺,从中间一分为二,递过去,“用这个。”
    男人极低地说一声“谢谢”,接在手中,以木为箸,挑行军锅里的东西吃。
    矫情。
    穆遥一顿腹诽,扯下腰间酒壶大大地喝一口,微辣的酒液入口,穆遥吐出一口浊气,转头道,“齐——你怎么了?”
    男人才吃过几口便脸色发青,摇一摇头,背转身,用力俯下身去——清瘦的脊背弯折,像一根绷到极致徘徊在折断边缘的旧弦。
    穆遥听着男人止不住干呕声,又喝一口酒。男人独自呕了许久,什么也没吐出来。穆遥一壶酒下去快一半,男人仍然在剧烈作呕。
    穆遥便将酒壶递过去,“喝一口压一压。”
    男人回头,无声地看着穆遥,双目盈满被强烈的呕吐逼出来的生理性的泪水,火光映照,如同布满碎星的暗海。男人止不住地发抖,接过酒壶仰首剧饮,喉结滚动,不住吞咽,久久放下酒壶,舔一舔唇边酒渍,“没了。”
    “叫你喝一口,你给我喝完了——”穆遥挑眉,“既喝了我的酒,去把东西吃完。”
    半壶酒落肚,男人镇定许多,“你不要骗我,我——”
    “闭上嘴。”穆遥一语打断,“崖州城都是我的,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男人久久无声,艰难探身,拾起木箸和行军锅吃东西。他应当还是很难受,不时作呕,却仍旧强迫自己艰难吞咽。
    穆遥看了一会儿,打断道,“行了。”忍不住讥讽,“吃个饭跟上刑一样。”
    男人放下手中的东西,看一眼穆遥,欲言又止。
    “怎么?”
    “穆王爷,还有穆将军——”
    穆遥一语打断,“你若想说三年前怎样害死我父兄,我并不想听。”
    “我没有!”男人猛地起身,伸手去抓穆遥的手臂,却差着寸许,索性膝行上前,直扑过去,“穆王爷之死与我无关,你要相信我——”一语未毕,身体猛地向前栽倒。
    穆遥一掌扣在男人右臂之上,堪堪止住跌倒之势,语气古井无波,“我说了,我不想听。”
    男人大睁着眼,身体在她掌下绷得僵直,僵硬到止不住地发抖,“穆遥,我苟活至今便是为了同你说这一句。旁的人怎么说我不管,你要相信我,你不能冤枉我。”
    “我信与不信,有什么分别?”穆遥冷笑,“齐聿,你怕是忘了——以叛臣之恶名被满门抄斩的人,就是你。”
    男人顿住,疑惑道,“是我?满门抄斩?”
    穆遥见他目光又渐混乱,手掌上移扣住他后颈,指间加一分力,叫道,“齐聿!”
    男人生生一个激灵,被穆遥压迫着同她对视,目光怔忡,“满门抄斩,是……都死了?”
    穆遥先时口不择言,此时无可挽回,只得生硬道,“圣上御旨昭告天下,无人不知,丘林清没同你说吗?”
    “说,说了吧……我不大记得,”男人神情渐渐慌张,偏转脸避开她目光,“满门抄斩是……都死了?”
    穆遥道,“危山崖十万大军陷于你手,论罪当诛九族,这个结果,你向丘林清投诚时没想到?”
    “十万大军……陷于我手……好罪名……”男人忽然笑起来,笑意如同在浆硬了的生白布上涂抹出一副画皮,难看到了极处,漂浮,虚假,透过去一眼看清里头僵死的灵魂。
    穆遥偏转脸,“都三年了,我以为你——”早就接受了。穆遥抿一抿唇,没有说完。
    “为什么不救他们?”男人目光灼灼,如同烈焰燃烧,他死死盯着穆遥,“有罪的是我,与他们有什么相干?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穆遥一言不发。
    “我以为——”男人神经质地笑起来,“你会救他们……我以为,至少,还有你——”
    “我为什么要救?”穆遥憋着一口气道,“我父兄命丧危山崖,我为什么要救罪人家眷?”
    “罪人家眷——”男人怔住,面上长久漂浮的假笑终于褪去,身体僵硬如石雕,“罪人……好,好,你说的是。”便挣开穆遥,艰难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山洞深处走去。
    穆遥也站起来。眼见男人脚步虚浮,短短一段距离,三两次摔在地上,挣扎着走到角落处,便缩在山石后,身体蜷作一团,双手扯着大氅从下巴一直遮到了足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一只惊慌的茧。
    “齐聿!”穆遥叫一声,“你在那里做甚?过来!”
    男人听若不闻,倒越发缩得紧些。只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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