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回到国内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简舟在飞机上睡觉睡了一半被叫醒，没什么精神，打着哈欠跟在沈郡身后。
    走在前面的沈郡脚步猛然一顿，简舟迷迷糊糊没反应过来，一头撞在沈郡背上，顺手扶住了他的腰，边揉眼睛边问，“怎么了？”
    “……好像是你爸妈。”沈郡迅速跟简舟拉开了些许距离，往远处一指。
    顺着沈郡的指尖望过去，果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他妈妈正颦眉四处张望，焦急的目光落在一波又一波的人群中，简舟愣了愣，他记得出国前跟李建国说这事的时候，只提了会今天晚上回来，并没有说具体的时间。
    简舟没想过会有人来机场接他，更没想到他妈妈会来。
    想起之前那一次的争吵，简舟的心一紧，沉甸甸往下坠，愣怔间，他妈妈已经看向了这边，脚步匆匆地走过来。
    简舟下意识扭头避开简宁的目光，半个多月前的争吵还历历在目，他一时头脑空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只有些慌乱地往后撤了一步，躲到沈郡身后。
    简宁蓦地一僵，她看着见到自己以后躲躲闪闪的简舟，看着露出紧张表情躲在别人身后的简舟，忍不住红了眼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唤了声，“小舟。”
    简舟心中一软，叹了口气，走到简宁面前，轻声说，“妈，对不起，之前是我……”
    “不是你，不是你的错，小舟，之前是妈妈错了，是妈妈对不起你。”简宁含着泪拥住了简舟，“妈妈不应该不相信你，不应该打你，对不起。”
    简舟一瞬间不知该作何反应，突然的拥抱并没有让他觉得温暖，反倒隐隐生出些陌生与酸楚。
    裂痕与隔阂终究没办法弥补。
    他小时候曾经渴望过的，来自母亲的关心和亲近，现在得到了，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简舟想要挣脱这个拥抱，察觉到他的意图，简宁却将他抱得更紧，连声音都染上了哭腔，“小舟，是妈妈的错，你能不能原谅妈妈一次？”
    “妈，我没有怪过你。”简舟垂下眼睛，拍了拍简宁的背，“我只是……”
    他只是小时候偶尔也会羡慕那些有父母陪在身边的孩子，偶尔也会好奇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是什么感觉，偶尔也会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与奢望。
    奢望整日为生活奔波的母亲能分出一点点时间来陪陪自己。
    他只是……不知道应该怪谁，怪那个他从未谋面的父亲？怪总是对他们指指点点的街坊邻里？怪嘲笑他是私生子的同学？还是怪他自己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可至少，他永远不会去怪他的母亲，不会去怪一个拼尽全力才撑起一个家的母亲。
    简舟轻轻推开简宁，扯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语气真诚而平静，“妈，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谢谢你生下我。”
    简宁握住简舟的手，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都要抬着头看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孩子了，她的简舟，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在她缺席的那些时光，悄无声息，坎坷又倔强地长大了。
    她恍惚中意识到，简舟的平静，或许并不是一种释怀，而是他已经不再需要了，是他终于死心了。
    没有期望，自然不会再失望。
    “小舟，咱们，咱们先回家再说。”简宁攥紧了他的手，可简舟站在原地，没有挣脱，也没有动。
    简舟不想回家。
    李建国无奈地看着母子两人，想要打个圆场，却见沈郡适时地走过来跟简宁规规矩矩问了声好，然后把行李箱递给简舟，笑着说，“快跟爸妈回家吧，小朋友，很晚了。”
    简舟皱着眉头看了看沈郡，僵持片刻，接过自己的行李箱，“……你到家给我打电话。”
    李建国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生怕简宁看出什么端倪，赶紧拍了简舟一下，推着他往前走，“打什么电话，他这么大还能丢了不成，走了走了，回家。”
    回家的车程很长，简舟和他妈妈坐在后座，气氛异常安静，只有音乐不知疲惫地唱着。
    李建国跟着音乐哼了两句，问简舟，“小舟，一下子出去疯半个月，玩的是不是很嗨？”
    “嗯。”简舟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快速移动的景色，有点昏昏欲睡。
    “你妈妈本来早就想给你道歉了，没想到你一下子出去这么久，这不，一听你要回来，拽着我就往机场跑，急的哟。”李建国用开玩笑的口吻道，“你俩差不多行了啊，别别扭扭看得我浑身难受，母子哪有隔夜仇，快点握手言和，ok？”
    李建国话音一落，车里瞬间又安静了。
    李建国沉默半晌，抚额道，“……你俩可真是亲母子。”
    简舟闭上眼睛，心中有些烦闷，每次触及到这些事，他都觉得很累，那种由内而外漫延的疲惫和无力感，像是把好不容易游上岸的人活生生按回水里，透不过气来。
    他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不知道怎么与妈妈和解，更不懂得怎么去拼凑已经被撕碎的虚伪假象。
    架已经吵了，伤人的话已经说了，他再也不是他妈妈心里那个完美又乖巧的孩子……挺好的，反正他也不想再继续装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简舟拿出来看了看，是沈郡发过来的消息。
    【小朋友，有没有偷偷哭鼻子，要不要哥哥抱？】
    简舟眼底泛起了一丝暖意，他低下头，发了个‘求抱抱’的表情包过去，情不自禁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浅笑。
    沈郡立刻回了消息。
    【好，抱抱。】
    就没见过这么没诚意的抱抱，简舟在心里嫌弃地吐槽了一句，脸上的笑意却深了几分，连眼睛都微微弯着，看起来傻兮兮的。
    简宁却看得呆了呆，她从没见过简舟露出这样的笑容。
    印象里，简舟总是很少笑，就算笑，也只是那种克制的，礼貌性的笑容，并非发自内心。
    原来她的简舟笑起来这么好看。
    简宁总以为简舟眼中的冷淡和疏离是因他天性如此，可此刻她才惊觉，她的儿子，在他面前从来没有真正笑过，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
    她这个母亲当得一塌糊涂！
    愧疚感像洪水一样淹没了简宁，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生怕自己一开口，简舟脸上的笑容就会消失不见。
    直到简舟想要回房间睡觉，简宁才叫住了他，问，“小舟，妈妈有些东西想给你看，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简舟点点头，跟着她来到了书房。
    简宁蹲到书橱前，从里面抱出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简舟看他妈妈一脸宝贝的样子，以为里面有什么易碎品，可打开之后，却发现里面只有一些发黄的纸张和老照片。
    “这些是你爸爸的遗物。”简宁的手轻轻抚过盒子里的照片，声音很低很低，“小舟，我没想过你会怨恨你爸爸，他当时……不知道你的存在，到死都不知道，连我也是在他离开之后，才发现怀了你，不称职的是我，你怎么怨我都好，可不可以不要怨他？”
    简宁说：“你爸他，一生活的堂堂正正，是受人敬仰的英雄，不应该被自己的儿子怨恨。”
    简舟不明白他妈妈纠结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忍着推门离开的冲动，敷衍道，“我没有恨他。”
    “其实你爸爸跟你很像，总是顾虑太多，喜欢我也不敢承认，我追了他很久，他还跟我扯什么‘此身既已许国，便再难许家’的傻话。”简宁像是没听到简舟的话，自顾自说着，她回忆起这些事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了简舟并不熟悉的温柔神情，眼中也染了些少女时代的青涩爱意，“我死缠烂打了好久，骗他说没事，说我就是图他长得好看，找个养眼的搭伙过日子，他死了我再找个比他更帅的改嫁就好了。”
    “其实我说谎了，我当时真的好爱她，没有他就活不下去。”简宁捂住眼睛，遮住了不断滑落的泪水，“我割腕自杀，被送到医院，才知道有了你，小舟，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我怎么可能不期待你的出生呢，我当时想，你一定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是天使降临人间。”简宁说，“我承认，一开始生下你或许是因为你爸爸，也或许是为了让我自己活下去，可是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当你用小手抓着我手指不放的时候，我所有的心思就都扑在你身上了。”
    简舟深深吸了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心中混乱的情绪，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释怀。
    本就杂乱的情绪彻底缠成了解不开的死结。
    十七年了，尽管简舟一直不肯承认，可他心底确实一直在怨恨他‘不负责任’的父亲。
    而现在，她妈妈竟然哭着向他诉说，说他以为的‘不负责任’是个误会，说他恨错了人。
    怎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
    简舟不知道自己这十几年的怨恨算什么？
    他心中憋屈到了极点，想要大吼大叫，想要发泄，却也不合时宜地想笑。
    他想。
    是啊，你们都可怜，你们都委屈，你们都有这样那样的理由，那我呢，我做错什么了，一出生就没有父姓，一出生就被人指指点点当成私生子，被同学嘲笑叫……叫‘小杂种’。
    简舟死死咬住下唇，害怕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可他最后还是忍不住问，“英雄？连自己的家人都保护不了，也算英雄吗？”
    “小舟，你太小了，你不明白家的意义，小家是家，国家也是家，要看你怎么想了。”简宁揉了揉简舟的头发，从铁盒中取出一封信给他，“这是你爸爸的遗书，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吗？是他入职的第一天。”
    简宁在盒中翻了翻，又找出一个警察证递给他，“还有你爸爸的警察证，上面印了血型，为了抢救方便。”
    简舟的手轻轻一颤，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沈郡，心中一瞬间慌乱不已。
    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正视过沈郡的职业——警察。
    民警也是警察！
    沈郡也是警察！
    有他爸妈这么个前车之鉴，他竟然还敢喜欢警察，他一定是疯了！
    “选择这个职业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每天都可能会死，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当了警察。”简宁的声音还在敲着他脆弱的神经，“不管你爸爸有没有殉职，从他选择这个职业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英雄了，是他们用血肉之躯，维护着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和平……”
    简舟心中乱成一团，却猛地蹦出来一个清晰的想法，沈郡说谎了。
    他记得自己问过沈郡为什么当警察，沈郡当时说自己被警校优先录取，被他爸逼着上了警校，还说什么因为怕死选了个危险系数最低的民警当。
    骗人！
    即便是民警也有很大的危险吧，他一个富二代，父母怎么可能逼他选择警察这种职业？
    骗子！
    简舟恨恨地想，都怪他当时说的那么轻松，才总让自己忽略了他也在从事着一份非常危险的职业这个事实！
    一个最让简舟没有安全感的职业。
    简舟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简宁后面说了什么他也没听进去，爸妈的事情已经足够他烦，现在还要再加一个沈郡。
    他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警察的事吗，这辈子就跟警察杠上了？
    对了……杨义，那个把他审出心理阴影来的杨义，也是警察。
    ……他上辈子果然做了对不起警察的事！
    口中满是血腥味，简舟不知道什么时候咬破了自己的下唇，他不太在意地擦了擦血，疼痛甚至都没能让他回过神来，还闷着头往屋里走，终于狠狠磕在了门框上。
    简舟关上门，捂着额头蹲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舒了口气，感觉心中混乱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
    还好他是人，要是个河豚，现在估计已经炸了。
    简舟一头栽进软软的床铺中，拿出手机给沈郡打了个电话，闷闷地问，“不是让你到家给我打电话吗？”
    沈郡声音很是无辜，“我还没到家。”
    “没到家？”简舟看了眼时间，奇怪地问，“你去哪了？”
    沈郡笑了笑，“你猜，猜对了有奖。”
    “我怎么知道。”简舟心里正烦着，没什么耐心地说，“反正不会是在我家……你，不会吧？”
    简舟猛然蹦下床，一把拉开窗帘，带着些期待往外面望去，然而落地窗外却空无一人，他垂下眼睛遮住眸中的失望，问，“你在哪？”
    沈郡的声音依旧含着笑意，“还要不要抱抱？”
    简舟气闷地瞪着落地窗，“不要。”
    简舟正想关上窗帘，远处却响起了几声熟悉的犬吠，一团金色的影子飞快的向自己冲过来，‘咚’一声撞在了落地窗上。
    他家傻奶茶！
    “汪！”奶茶用脑袋拱了拱玻璃，发现拱不动之后，又开始用爪子扒拉，圆圆的眼睛水汪汪盯着简舟。
    简舟一打开落地窗，它便兴冲冲扑进简舟怀里，亲昵地蹭来蹭去。
    “就猜你会想奶茶，把它给你接回来了。”沈郡跟在奶茶后面走过来，冲简舟笑了笑。
    明明窗外还是漆黑一片，可恍惚间，简舟却仿佛看到了破晓的阳光。
    他眨了眨眼睛，走到沈郡面前，说，“猜错了。”
    没有想奶茶，只是有点想你。
    “不过，猜错了也有奖。”简舟冲沈郡张开双臂，见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便主动扑过去抱住他，放软了声音在沈郡耳边低喃，“警察哥哥，抱一个。”
    简舟忍不住笑话自己，想这么多有用吗，一见到沈郡，还不是都扔到脑后了。
    管他呢，什么警察不警察的，他看上了就是他的！警察也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