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剑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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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于是又抿了一大口。
    他已饮尽了,落下酒觥,微笑着看她。溶溶月色落在他青衣的白鹭花纹间,他的长睫簌簌低垂,乌黑沉静的瞳因微酣的醉意只余一片清湛的水色。
    唔,不能喝酒了,那要做什么?
    他面露几分迷茫,有些迷糊地自语道,似是在认真地思考。
    有了。那唱曲好了。虞姬你会唱歌吗?
    不怎么会,以前我唱歌人家都说难听。大人唱歌好了,我想听大人唱歌。
    她开始感觉脑子里有了几分迷糊,于是吃吃地笑,憨态可掬道。
    唔,我也不怎么会呢。说起来,我只会一只曲子,好像叫做长生乐。
    他面露几分为难,想了想,却依旧如她所愿,击节而歌。
    清朗的男声听着飘渺而温柔,他吟唱的是一首没有歌词的曲子,只有空灵悠远的旋律,像月升,月落,潮起,潮去,婉转的音律契合着这世间亘古不变的法则,随着他的低声浅唱,那晦涩难懂的世间奥义一点点被破解开,揉碎了再哺喂给她,像是娓娓析之以意,告之以解,虽然依旧艰深难懂,但却已经可以让她囫囵吞下,再慢慢消化。
    她有种顿悟的感觉,却不清楚自己顿悟的到底是个啥,像是听天书,却听懂了的感觉。
    好听好听!她鼓掌,真是难为鲤鱼还能鼓掌出声。
    听您唱歌还能涨修为,大人好厉害!
    不过,我以为大人会唱破阵子或者镇魂歌这之类激昂豪情云生的战歌,结果还是和修行有关啊。
    她喝尽了那杯酒,也醉了,带着酒意笑眯眯地甩尾,醉意盎然地在水间翻了个身说道。
    ……
    虞姬你真是,自己不肯唱,要求还多。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睨了她一眼,似是不满地伸手在她额上弹了一指,眼底却依旧是纵容的笑意满满。
    那种曲子我不会。你家大人我太老了,你说的那种曲子是年少时的快意江湖,不适合我。
    不过,我可以教你舞剑,虞姬可看好了。
    他顺手将酒坛重重一放,郎声一笑。
    笑毕,掸衣起身,他走了几步在园落间寻了一空旷之处站定,顺手以一发带将长发束好。
    遽然间,他御空一步踏出,眼神蓦然一变,凌冽如刀,他甫地一抽做徒手拔刀式,口中低喝道:
    剑来!
    一柄黑铁木为鞘九头璃龙为剑格,剑锷微曲的单手长剑陡然现形于他空空手间,随着他的起手拔剑式倏然抽出。
    指顾之间,剑起,是剑光泠泠似雪,爧若流星飒沓;剑出,是石破天惊,弑神鬼破邪魍的一往无前;剑落,是斩下十年塑剑,热血难凉的猎猎燃烧;剑行,是龙飞凤舞的追形逐影,一剑破万法的摧枯拉朽;剑承转折,是纵云而起的翩若惊鸿飞雪,身轻如燕的衣带翩跹;剑停,是一掷而以鞘承之,剑直入鞘的利落潇洒。
    是特意为她演示,是以他的剑并不快,反倒是清姿卓然;他的剑也未带让人眼花缭乱的剑气,但那丝毫不影响他出剑时,如破晓撕破黑暗的曦光一般锐利豪气云生的剑势,起剑而舞间,青衣猎猎,那衣带间绣着的白鹭仿佛被赋及生命,得以生而围绕着这个男人翩然起舞。
    他是含笑晏晏的有匪君子,有着如玉如琢的清隽;他的剑,却是直破中军长虹贯日的义无反顾。那人阳刚而儒雅,轻盈而豪气,风骨盎然,因酒意微醺的迷离眼眸,几步微带踉跄的步履,不但未影响这个男人的洒脱倜傥,反倒带上了几分阮籍猖狂,末路而泣的恣意风流。
    微喘收手,他抱剑入怀,青衣飘然而定,那衣袂间纷飞的白鹭也归于沉寂。
    看明白了吗?
    他转身问道。
    却未听见回答,那时候的她,已经醉倒于池底酣睡了许久。
    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杯倒啊。
    虞姬和长乐听见他轻笑一声,然后步履微带不稳地走到水池边,俯身看着她,那只醉意娇憨的鲤鱼趴在水底睡得人事不知。
    他目带温柔地看了许久,然后伸手从广袖间扣着圆拉环提出一盏通体青色的琉璃灯。这盏灯不过他手掌高,通体剔透,四面灯壁浮绘着不同的彩画,似是神兽和人影,却因为晦涩无光而看得不甚真切。
    快十万年了,总算能够物归原主。
    去吧。
    虞姬和长乐听见他低低地謂叹了一声,松开手,那盏灯便化作了一道青色流光径直没入了鲤鱼的额间。
    再举起酒坛,他倒了倒,却只有零星几滴酒液滴落了下来。喝了这么久,这件法器中的酒,也终于尽了。
    他顺手将酒坛扔远,走到梅树下头靠着树干坐下,仰头看着月色,目光迷离,带着怅然和怀念。
    虞姬和长乐听见,他沉默了许久再悠悠开口,似是自言自语地低声叹道。
    虞姬,我等了很久很久,等得很累很累了。
    呵,这漫长无尽的生命。足够人全身的余血从火热凉到冰冷,从满心期待憧憬到心死绝望。
    所以,我真的很期待,虞姬,我很高兴。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他安然地阖目,似是沉沉睡着了。
    虞姬虞姬,我明白了!那个入梦的人,想要的就是这盏灯对吗!
    长乐。
    在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大人给了我们这盏灯!我觉得这盏灯有种来自灵魂的熟悉感,大人也说是物归原主。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呢?总共算起来,我们那个时候也只存在不到三十多年啊?
    虞姬?
    听不见回答,长乐疑惑地唤了一句,转头,却看见一个墨衣披雪氅的女子窈窕身影破水而出,静静地站在水池边,定定地凝望着那个倚梅树而眠的身影。
    那个高挑洒脱的男人,在月下,看起来好清冷。
    清冷的月辉落在她那双波光潋滟的凤眸间,那沉寂萧索的忧戚浓烈得如宣纸一笔重重的承转用墨透纸而出。
    是虞姬。
    长乐,你以前说过,你会等大人,你是当真的吗。
    她没有回头,但长乐听见她静静地这么问道。
    是啊。
    长乐不明所以,怔怔答道。
    那我求你,请你记得一定要做到,一定要等到他来,不要和我一样半途而废,不要再让他一个人,好吗。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安静,很平稳。长乐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点了点头。她知道,虞姬知道。
    ……
    一霎间,虞姬却是回头对她一笑,笑靥如花。
    她径直走到那个倚月光和梅树入眠的身影身边,解下了自己的白裘,披在他身上。
    雪白的狐裘直直越过他落到了地上,仿佛朔风错过天宇间的海市蜃楼,清浅轻柔的梦触碰到了事实。
    她丝毫不在意,只是一遍遍地捡起来,手间再一次次小心翼翼地地为他覆上,让斗篷一次次地再落入虚处。最后,她终于放弃了,在他身边安静地抱膝坐了下来,看着那人安宁如画的睡容,看了很久很久。
    大人,你真的醉啦。
    要不怎么会有人这么任性,偏要教鱼舞剑的啊。
    听着虞姬语带调皮的娇嗔,长乐有些想笑,但她笑不出来。她更怕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心扉像是被一只手掌蓦然撰紧,她觉得好难过呼吸不过来。
    她听见虞姬继续语气温柔地说了下去。
    大人,我回不去蓬莱岛啦。所以,大概不能替您酿酒了。
    她笑着伸出手来,去轻触他挺直的鼻梁,他线条柔和光洁的脸颊,他清俊如远山的眉目,还有眼尾的那颗秀美的小痣。
    虽然她只是虚影,虽然她纤细的手指径直穿过了他,但她却仿佛丝毫都不在意,还是一遍遍带着虔诚的认真去触碰着,勾画着他的模样。
    他是她这缕残魂在这个世界里看见的第一束光。他是她安宁风平浪静的港湾,她强大无所不能的神,他护她宠她纵容过她,他是她的尧初大人,她所有最初的美好。
    勾着勾着,一滴滴泪水就顺着她含笑的面容落了下来,直直穿过眼前熟睡的人影,落入了虚空。
    不过没关系。长乐会等您,让她来帮你。她就是我,您也不要嫌她笨,好吗。
    还有,大人,您别再喝醉了。
    就您一个人,醉倒了连个给您披衣的人都没有,看着让人好生难过。
    还有,大人,给您的剑穗我早就做好啦,到时候长乐会代我给你,就算是她做的好啦。反正,她就是我,没有差别的。
    她停顿了下来,望着他宁静的睡容,许久,终是崩溃地放声哭了出来。
    大人,虞姬好想您……
    她猛地捂住了嘴唇,泪流满面地将头靠过来,抵在他的胸口,将所有低低泣不成声的呜咽尽数堵在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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