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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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陈嫣不一样,他们就像是民间父女一样,心爱的、最爱的。
    陈嫣也不曾辜负这爱,她同样以女儿对父亲的方式孺慕着先帝。在她眼中,先帝并不是皇帝,或者说皇帝这个身份在‘父亲’这个身份面前反而要靠后了。刘彻有的时候觉得,陈嫣之所以能将他的爱等而视之,就在于少年时的这段经历。
    她既已经不在乎过‘皇帝’这身份一次,再不在乎一次又有什么呢?
    陈嫣或许不相信鬼神,对于死后世界更是嗤之以鼻,但她很在乎自己的父亲——这也是人之常情,即使和她一样想法的人,也会仔细安排先辈的身后事。这是礼节的一部分,也是每个人心灵的寄托。
    在这个问题上陈嫣确实不能免俗,有些事情不是为了死去的人,而是活着的人得找一个方式让自己心安。
    陈嫣现如今的反应太平静了,反而让刘彻觉得有些不太对。
    三天后,上林苑放马,刘彻主动提起了这件事。原本欢乐的气氛荡然无存——一起来放马的当然不止两人,陈嫣身边的人、刘彻身边的人可都不少。此时靠近两人的,除了宫人奴婢、护卫之流,还有刘彻身边的几个侍中。
    这些人的气势被刘彻压制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刘彻作为皇帝,随随便便一个念头就可以决定这些人的未来,面对他的时候,谁能不在意他的所思所想呢。这次稀奇的是,众人的气势其实是被陈嫣压制了。
    陈嫣并没有叫嚷着要如何如何,她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认可刘彻对李蔡的处理——虽然这件事看起来很明显,也没什么可查的,但到底事关丞相,不能潦草了事,廷尉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
    走完了流程,如果要定罪,就一切按照规矩来就是。
    只是陈嫣在刘彻说完了一切之后,像是在意,又像是一点儿也不在意地道:“此事倒是有趣了,乐安侯并非糊涂之人。就算是御下不严,有下面的人私自行事…能用上他的名头,中间也不是一个人能办成的。一个人傻,这么多人都傻吗?都不知道这地不能碰?”
    首先,陈嫣几乎是敢肯定的,这件事绝不是李蔡自己的意思!他难道是傻子,不知道这块地碰不得?自己给自己找死也不能这么积极啊!可要说是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却也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下面的人想自作主张就能自作主张,那王公贵族之家,朝廷大臣之府,岂不是人人自危?朝堂上小心谨慎地经营,都抗不过一个不省心的仆从!大家打击政敌的时候也不用花心思了,直接想办法胁迫个把对家奴仆就是。
    事实是,事情才没有那么简单!
    没有外人参与,纯粹是一系列巧合加昏了头了,最终导致如此,这是有可能的,但微乎其微。
    这件事里很大可能有一些别的人参与其中。
    陈嫣轻轻一笑:“如今看来,说不定水下还有鱼呢…陛下要不要提起鱼竿看看?”
    第400章 思文(4)
    自从‘李蔡案’事发, 朝堂有个把月没有安宁。
    这种不安大多数人都是察觉不到的,因为有人刻意未将此放大。但一些比较靠近朝堂核心的人物都是知道的…而这,源于不夜翁主陈嫣, 她说李蔡案后面有人, 天子觉得确实如此,于是让人去查了。
    其实刘彻不见得不知道李蔡案背后还有故事可以挖, 只不过他之前懒得挖而已。他并不太在意李蔡这么个人,想要找到替代品太容易了,就是一个摆在那里的吉祥物而已么。
    更进一步说,李蔡居然会被人黑这么一手, 这本身就是他自己不小心!要是他更谨慎,更聪明, 即使有人要对他下手,也不会这么简单。这么说或许太过冷血了,但在当下的朝堂生态中, 这是所有人都说不出反对意见的论调。
    反正这些黑李蔡这一手的人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大鱼——是不是大鱼, 其实是能感觉到的。别看李蔡位居丞相, 事实上根本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而且这些人也没有将事态扩大化, 掀起任何风浪的意思。如果换一个人搞,比如说换成是张汤,这背后的故事可能就要挖一挖了!
    刘彻当时是真没有挖太多的意思, 这种事以前有, 以后也会有, 作为天子有的时候其实无所谓对错,只要稳坐钓鱼台就可以。
    然而陈嫣提了,既然如此,就处理一回呗。
    “如今你满意了?”刘彻将面前的樱桃朝陈嫣的方向推了推,这是今年的第一批樱桃,陈嫣是一惯爱吃的。
    陈嫣本在化糖,樱桃浇上糖,类似冰糖葫芦一样,是她最喜欢的吃法。
    陈嫣小心控制着火候,注意力全在小炉子上,‘唔’了一声:“无所谓满意不满意,我只是看不惯罢了…他们有他们的算计,只是他们不该用大舅的陵园做筏子…”
    “我不乐意!”
    阳光从院子里照进这廊下,正好陈嫣小半边脸以及下巴都落下了碎光,刘彻恍惚间发现,她的脸上居然还有小孩子的那种绒毛——阳光下,细小的绒毛揉散了光,亮晶晶的。
    她手中握有的权势前所未有的多,但她却依旧是个孩子。
    刘彻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不乐意?这天下之事别说是你了,就是朕,不乐意的时候也多着呢!你不乐意又怎样?”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谁又能心想事成呢?刘彻不能,陈嫣也不能——陈嫣的人生已经足够顺遂了,但依旧难免有这样那样的无可奈何。刘彻是听的好笑了,觉得她这是孩子气的话。
    陈嫣却把这种‘孩子气’当了真,说话声音很轻,却没有一丝的迟疑,就像是幽谭,平静而笃定。
    “我不乐意。”
    “总不能因为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就不去追究了!能不能改变是一回事,要不要去改变是另一回事。”
    陈嫣说到这里,嘴唇微微抿了一下,显得既倔强又稚气。
    “我来这世上一遭,是为了改变着世界的,可不是让这世界改变我!”
    刘彻怔然地看着陈嫣,好一会儿不言语,然后就是放声大笑。韩让看着笑个不停的天子,压下心中的惊异。他常年跟在刘彻身边,但是上一次见刘彻这样开心,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前了!
    天子有着世界上无人能及的权势,世人无不顺他意、宽他心。然而高座与九五至尊之位,这样真正的开心却是越来越少。普通人能为了丰衣足食而开心,那天子能为什么开心?
    这真是一个过于简单,同时又过于困难的问题。
    刘彻忍不住去拉陈嫣的手,陈嫣这一次没有躲开,因为她意识到了这并不包含男女亲昵的意思。如果今天这里坐的不是她,而是任何一个人,刘彻都可能做出这个举动,他只是到了那个份上了而已。
    “阿嫣…朕一直庆幸,这个世上有你…”刘彻是真心说这话的。
    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皇帝’意味着什么了,他七岁当太子,身边围绕着很多很多人教他皇帝是什么,包括他的父亲,另一个真正的皇帝也在教导他。
    一个人一旦成为皇帝,他就不是‘人’了,他是这个国家的化身,是神明,总之不再是一个‘人’!称孤道寡、孤家寡人,这只是皇帝的一部分而已,而这一部分已经足够难熬了!
    他知道皇帝是孤独的,这是他的父亲教导他的…站在那么高的位置,本来就注定没有人能同行的。
    他很早就知道这一点没错,但是他那个时候还年轻,并不知道孤独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他以为孤独就是孤独,不存在难以忍受的问题。他在做太子的时候能够与他并肩的人就不多了,他那个时候也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会为这种‘权威’‘凌然不可侵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权势而着迷,那个时候他哪里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呢。
    年轻人总是这样,不知道世事深浅,自以为是到了能让未来的自己发笑的地步。
    直到他在皇帝的位置上呆的越来越久,他才一点点体会到了被孤独侵蚀的感觉!当所有人都不能接近他,都不能理解他,同时也不能被他看到眼里的时候。他前所未有地像一个皇帝,也前所未有地感受到煎熬。
    当皇帝是一件很快活的事情,这是他承认的,即使明白为此要付出的代价,他也会选择当皇帝。但这不能改变蓦然回首、有那么一个瞬间,突然而来的孤独击中他,像是潮水一样让人窒息。
    这个世界上到处是不能理解他,同时他也不屑一顾的人,他果然没有同伴。
    他还有母亲,但是王太后从来就没有懂过他,她不懂一个皇帝!他还有后妃,他也确实喜欢这些花骨朵一样的美丽女子,但就连他自己都知道,他看着这些女子和赏玩一件漂亮的摆设物件没有分别!早些年宠爱的妃嫔还好一些,近些年入宫的,真是看着玩玩而已。
    他还有朝臣,还有自己欣赏的‘国之栋梁’…这些人中间有天下最好的英才,他们并不缺乏智慧,聪明超过刘彻本人也是有的。但那又有什么用呢?立场的不同就是绝对的不同,他是君,那些人是臣,他们一辈子也无法理解他。
    只有阿嫣,真的只有阿嫣…当陈嫣在身边的时候,孤独才会被击败!
    刘彻有的时候会觉得很可怕,因为在他更年轻一些的时候,孤独还没有这么厉害、这么频繁。但随着他在这个位置上越坐越久,孤独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难以忍受。
    他看着日光下,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的陈嫣,深深感受到了命运的不受控!
    这种感受很难说明白…在经历过长久的孤独之后遇到她,于是久旱逢甘霖。这样的经历重复几次之后,这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她代表着甜美,代表着轻松,代表着精力充沛,代表着他又有力量走一段路了。
    于是他越来越离不开她!
    过去他离不开她,是因为‘爱’,这种其实可以放弃的东西。现在他离不开他,是源于一种更深刻的东西…刘彻瞥到了廊下挂着的鸟笼,里面是羽毛精巧的鸟雀,会给人唱好听的歌儿。
    陈嫣曾经告诉过他。
    “这些鸟儿已经被驯养了,就算是打开笼子它们也不会飞走…”
    他被她驯养——他觉得这很可笑,他可是天子!他是来驯养天下的,结果却被另一个人驯养吗?但是,这是只存在他内心的念头,所以连矢口否认都做不到!只能自欺欺人,假装没有这回事。然而事实是怎样,他其实从来都知道。
    这个时候的刘彻终于明白了当年父皇对阿嫣的那种过度宠爱到底缘由何在,一方面阿嫣小时候确实又可爱又贴心。但更深刻的原因果然是那个时候的父皇太孤独了…那个时候父皇的身边也没有任何人了…
    阿嫣心中,父皇并不是皇帝,而只是一个长辈,是她的父亲一样。
    现在想来,阿嫣讨‘皇帝’这种生物的喜欢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她天生就知道将皇帝当成是一个可以理解的、和她一样的人!这看起来简单,但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人来说是佷难做到的事。
    然而这件事对于阿嫣来说却是‘生而知之’。
    看着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的刘彻,陈嫣其实是一脸懵逼的…所以她刚刚是说了一个笑话吗?
    “阿嫣此言甚妙!甚妙啊!”好不容易停下了笑,刘彻也松开了抓住陈嫣的手,拍掌赞叹起来:“只是世上能做到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这个世上最多的还是随波逐流之辈。”
    虽然人人都想要做改变世界的英雄,但更多时候都只能是被世界打磨圆润了棱角,甚至很多人在经历这个过程的时候是一无所觉的。
    陈嫣之所以能够让他觉得亲切,觉得这是能够和自己并肩而立,慰藉自己孤独的人,不只是因为她的态度。这个世界上将天子看成是与自己平等的人,固然很难,但也不是找不到!如果单纯因为这个就另眼相待,未免太简单了。照这样说,刘彻还不如去找一个疯子来慰藉寂寥呢!疯子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不会将皇帝当成是‘皇帝’。
    重要的是陈嫣展现出了别的特质,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郎,所以她能够理解他,和他平等地交流——说实在的,这种特质出现在她身上简直就是一种悖论!一般来说越聪明的人就越是小心谨慎,越难做出出格的事情。然而看她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包括将皇帝不当‘皇帝’,都未免大胆过头了!
    刘彻忍不住想到陈嫣曾经开玩笑说起的话。
    “一个好女人就是一所好学宫!”
    当时他并没有完全理解这句话,现在却是有些懂了…她所谓的好女人,身上必然有一些优点。韧性、毅力、尊严、聪明、善良…接近她们的时候就能多多少少学到这些。
    所以说不只是平等的交流,她分明就是他生命中的一面镜子,他看着她,从她身上看到自己的不完美…他在通过她学习。
    如果不是这一句提醒,他还没有注意到呢,他也是被这个世界改变的其中之一。遥想当年,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敢向天发问,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现在依旧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其实却已经是‘身不由己’!
    看起来很专断独行,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身为皇帝,他其实也是被推着走的那一个——不,应该说,正是因为他是皇帝,所以更容易成为被推着走的那一个。
    听着刘彻这样毫无保留的赞叹,陈嫣反而不好意思了。非常实诚地道:“其实我也常常忘记这一点,人活着活着就会失了‘初心’。我如今常常提及这个,写下来贴在了书房之中,就是为了提醒自己。”
    刘彻赞同:“好主意!朕也这样做——你的字好,你来替朕写这字吧!”
    这个时候其实还没有后世流行的画轴,也不存在将好的画作、书法作品挂在墙上,作为展示。不过陈嫣却视此为寻常,早在纸还没有弄出来的时候就用布帛画做装饰了。所以这个习惯在她影响到的小圈子已经有了一定规模,估计再向外扩展会很快。
    陈嫣本想推辞,她的字在这个书法才刚刚开始启蒙的年代算是很好的了,她过去可是学过成熟了的书法的——这就像是‘降维打击’一样!但总的来说她的书法还是秀雅那一挂的,一看就是女子手书。写这种有激励性的文字,总觉得不太合适。
    但最后她还是拿起了笔…毕竟她那点儿顾虑只是小事,本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好在陈嫣本来学的就是隶书,隶书走的就是古朴刚健的路子,她就算是风格偏了一些,也偏不到哪里去。
    陈嫣在用笔的时候更加注意了一些,突出隶书的那种质朴沉稳…事实上,陈嫣融入了一些篆书的风格,最终使得这幅书法作品更‘古’。她自己感觉还不错,就是不知道别人怎么想。
    书法的第二个观众刘彻是很捧场的,回头就把这幅字给挂到了自己寝宫书房,就是平常处理政务的地方。
    “平日着人打理,别让落了灰了。”韩让最懂不过,回头就吩咐一宫人,像是对待祖宗一样对待这幅字。
    天子的书房,等闲人自然是进不去的,但总有人能够进去。比如说亲近的臣子,偶尔来朝的诸侯王,还有太子——也只有太子,刘彻的皇子不多,年纪又都偏小,就算是调.教儿子们,也还轮不到呢!要不是太子肩头担子重,早早被确定为储君,也不用如此。
    这些对这个国家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人就在这里进进出出,自然有人注意到了这幅字…还不少呢!
    陈嫣在这幅字上是留了落款和印鉴的…
    刘彻看到卫青多看了这幅字一眼,便笑着问道:“卫青,你当此言如何?”
    卫青收敛了神情,恭敬道:“不夜翁主是天下第一通透之人…自然是好的。”
    第401章 思文(5)
    “不夜翁主是天下第一通透之人…自然是好的。”
    这话由卫青来说,外人看来会觉得可笑。在诸多得意之人中, 卫青称得上是最小心谨慎的一个了。他这个人最讲究分寸感, 所居位置越高, 他就越不骄横, 反而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少年时代没有什么读书的机会,能够专心学习也是姐姐卫子夫进宫以后的事情了。但是他天生就有这种自觉——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荣华富贵到了他这个地步, 再往上走也难以寸进,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跌落下去。
    别觉得这不可能, 读读史书就知道了, 多少人就是春风得意之时遭逢变故?登到过顶点的人善始善终反而少见!所谓‘登高跌重’, 就是这个道理了。
    一方面,这种做派让卫青的风评十分之好。卫氏外戚到底是新荣, 没有什么底蕴,就算是眼前煊赫,也无法改变他们就是勋贵圈子里的新人的事实。
    看到穷人乍富, 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恐怕都不会有好感。穷人会觉得阶级兄弟成了叛徒!于富人而言,这乍富之人, 腿上的泥都还没洗干净呢, 哪有资格和我们称兄道弟。甚至一起奋斗, 从较低阶层向上努力的‘同类’也会心有怨念…大家的奋斗, 谁不是呕心沥血、逆天改命?你怎么这么容易就成功了?
    讲道理的, 还知道卫氏外戚很努力!不讲道理的, 就要酸溜溜地说靠女人起家了。虽说这个时候外戚还没有打上一些反面的标签,当上外戚、受到重用,有才能的就上位,这在这时候的人看来简直是理所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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