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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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面上看,他更像是一个学者,一个可以成为名士,成为闲云野鹤的人,非常符合他复圣嫡传的身份。但内里呢,他其实很执着,也有相当的野心和自信…有些事既然决定了,就一定要做!而这些事情也只有他能够做到。
    说实话,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他的想法了…无他,和外表反差太大。
    然而,一旦选择了伸出手拉住陈嫣,可能这些曾经为之努力的东西就变得再也不能触及了。一个不得天子喜爱的重臣…这是不可能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只要当今天子还在,他的努力就会因为陈嫣便的毫无意义。
    可是颜异一点儿犹豫也没有,从一开始他就决定了。
    还是那句话,颜异一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他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要早熟。过去,对于自己的人生期许是那样,现在,面对另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生抉择,依旧是那样。
    他的人生,除了影响这个国家,做到别人没有做到的事情,还可以有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或许不是那么合心意,但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在关于陈嫣的事情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除了陈嫣,没有其他,就连所谓的‘将就’都没有。
    既然已经想的这样清楚了,为什么还要有犹豫?这就是颜异了,表面上看上去是一个温和的世家公子,实际上比谁都要干脆,拖泥带水这种事情难得发生在他身上。而仅有的一次发生,也是因为陈嫣。
    正像每一个年轻人一样,初次有了喜欢的人,不管原本是一个多么雷厉风行的,也会变得优柔寡断、磨磨蹭蹭吧…当时的颜异就是这样!以至于他自己都不明白当时的自己是怎么了,完全不像自己。
    颜异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日子里到家的,冬天的雨已经非常冷了,甚至比下雪还冷,因为那种湿湿凉凉的感觉,比雪的冰冰凉凉更有‘穿透力’。
    天上的云厚厚的,呈现出铅色。
    不过即使是这样糟糕的天气也掩不住这一日颜府的热闹,在颜夫人的打理下,颜府上下都十分重视——大家都知道,大公子就是未来颜府的家主了,哪个又会不尽心呢?
    颜异下马车的时候身后僮仆给他身上披了一件斗篷,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天空,喃喃自语:“第一场雪…”
    看这天气,今年的第一场雪应该很快了。
    第297章 东门之杨(6)
    冬雨的冷是缓慢的, 一开始没有太大的感觉, 但是在寒冷的环境中呆久了, 这种冷就会一钻一钻地侵入到肌肤里、骨头缝里、甚至骨髓里,让人整个凉透了,就连呼出一口气,也不觉得暖了。
    颜异从温暖的内室中走出来, 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冷,还愣了愣。
    他想起了陈嫣,原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一下就温和了起来…陈嫣本身怕热超过怕冷, 这似乎是从小就有的习惯。当然,也是因为冬天保暖的法子不少,夏天想要凉爽却很难——冰块、山中避暑之类的手段有效果,却无法真正解决问题。
    虽说是不太怕冷,但实际上陈嫣的手在冬天也是凉的, 这或许和女子气血弱有关。
    就算她总说这没什么,颜异也不可能真的当她没什么…在他们认识的那一年冬日, 第一次替握着她的手为她暖手的事情, 他都还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当时的他表面上平静, 然而也只是表面上而已, 实际上只要凑的近一些, 立刻就能听到心跳的很快。陈嫣当时也确实听了出来,只是没有拆穿颜异而已, 然而她向颜异眨了眨眼睛, 然后就笑了。
    分明是‘你知我知’的意思。
    这些事情只是日常中的点滴琐碎, 平常是不会想起的,但就是偶然想起零星半点儿。然后记忆清晰的不像话,一切历历在目,仿佛能记他一辈子!
    “公子…”一旁的僮仆不明白,自家公子怎么突然就发起呆来了。
    颜异回过神来,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就继续往院子外走去了。一路上遇到好几个婢女,见到颜异纷纷退到了一边。
    等到人走了才议论起来:“平日皆说三公子仪容非凡,却只是大公子不在时才能如此说罢了…大公子一回,其他几位公子就多有不如了!”
    “慎言呐!哪来的胆子议论主家郎君!”另一个婢女细声细气道,然而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其他人八卦起这些事的时候,也是很积极的。这不,立刻就补了一句:“自然是不同的,大公子可是夫人嫡出的…”
    华夏传统有‘子以母贵’‘母以子贵’这种观念,但这其实是比较晚的事情了,在最早的时候,只有‘子以母贵’而已!所以春秋战国以前才有主家和女奴所生子女依旧是奴隶,连个主人都算不上这种事!
    所以商朝时才会有非嫡子不能继承帝位的规矩…那时候的规矩可比后来的严格的多了!比如大名鼎鼎的商纣王,他就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哥哥,之所以是他继承了帝位,而不是他的兄长,那是因为他们的母亲生他兄长的时候还不是王后!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有他是嫡子!
    所以齐国出现继承人危机时,同时有公子纠和公子小白这两个继承人,大家会不知道该怎么选——这两位公子都不是王后所出,但公子纠居长,应该是公子纠继承王位吧?然而支持公子小白的也有理由,那就是公子小白的母亲比较受宠!
    虽然这可能只是某些人为了达成政治目的而拿出来的借口而已,但这种东西可以成为借口,这本身就说明了是有一部分说服力的,是所有人的共识。如果不是这样,说出来不是贻笑大方吗?
    至于说,母凭子贵,那是越往后越站得住脚的事情。
    汉代母凭子贵的事情已经比较多了,但总体而言‘子凭母贵’还是不可动摇的铁则!
    特别是颜氏以琅玡郡为郡望,地处原本齐国的地盘——这块地方从姜太公时起就因为不适宜农业,转而发展工商业…这带来的一个后果就是善于纺织、刺绣的齐女们在家庭中地位很高,甚至有长女主持家庭祭祀的传统。
    果然,经济地位影响其他地位。即使古代的人一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也被诚实地反映到了现实当中。
    这种古老的传统到如今也在发挥作用!
    在别的地方嫡庶之别已经很大了,而在齐地,这就是天堑!
    婢女们口中的‘三公子’,正是颜府中的一位庶出公子,算是颜异同父异母的弟弟。不过两人关系平平就是了…颜异少时在族学读过几年书,但两人年纪不同,进度差得远了,根本不是同一批学生。
    至于在家的时候,嫡庶有别,除了一些正式场合,碰面的机会也少之又少…颜氏可是一个大家族,府邸够大,如果没有刻意亲近的意思,即使是兄弟,相处的机会也不会太多。
    虽然都是这一代的‘郎君’,但下面的人都是会看人下菜的!特别是对于一些有上进心的婢女,颜异就如同香饽饽一样——如果不是颜异从来对这些府中婢女不假辞色,这些婢女恐怕会更加热情。
    颜异并未注意到府中的婢女对他有想法,至于说见到他之后常有反常举动,他也不甚在意。毕竟,他从小到大这种见过不少了,见得多了,自然也就不稀奇了。
    此时,冬雨还在绵绵密密地下着,幸亏颜府之中各个院子用长廊相连。即使是这样的天气,想要穿过各个院子也不会弄得很狼狈。
    “公子,正院到了!”
    颜异的祖父母前些年已经仙去,正院如今由家主和家主夫人居住,也就是颜异的父母。
    正院外面的婢女见到是大公子过来了,一个个纷纷笑着道:“公子来了!夫人方才正好念叨呢!”
    “大公子快进内室,外头甚冷哩!”
    颜异就是这样被迎进了正院内室的一个小厅。
    这个小厅一般不对外开放,就是作为女主人的一个起居室使用。偶尔待客,那也是非常亲近的客人才行。
    颜夫人原本在整理今年田产上的收入,听说儿子来了,连忙放下笔。吩咐道:“炭火烧的旺些!”
    见颜异进来了,正在门口解斗篷,又道:“如何站在那儿?冷风吹着呐!进来再说!”
    于是颜异是进了内室才解的斗篷,一旁早就有婢女等着了,接过斗篷就小心翼翼地搭到了一边,放在一个距离炭盆不远不近的位置。既保证能够将斗篷表面的寒气和些许雨水烤掉,又防着有火星子掸上去。
    颜异的这件斗篷是毛皮的,格外娇贵。
    “母亲大人!”颜异一举一动仿佛是按照礼仪规矩量出来的一样。
    “这孩子,总是如此多礼,也不累…”颜夫人就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对自己的孩子无比宽容。颜异若是不守礼,在她眼里就是母子亲密,若是守礼,那就更别说了,正是一个好好的端方君子!
    她用自豪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是她的亲子!她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从小就是颜氏子弟中最出色的那一个,如今就更别提了…
    累?颜异低头不语,他当然不累。他从小就是如此,颜家是儒学大族!儒家推崇的是周礼,在礼仪上自然是无比严格的。礼仪一道颜氏子弟都是从小学起,他又没有偷过懒!到如今,这种事情已经像是呼吸走路、吃饭喝水一样自如了。
    难道会有人因为呼吸或者喝水而觉得累吗?
    非要说他有什么‘不规矩’的时候,那都是和陈嫣有关的。
    低着头的时候正好瞥过母亲放在一边的账册,便道:“打扰母亲了…”
    颜夫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看到了账册,立刻笑着道:“说什么打扰不打扰,不过是些许小事罢了,回头再做也是一样。”
    说是小事,又怎么可能真的是小事!
    颜氏是本郡大族,族中嫡系一脉的日子都过的不差,像颜异这样的宗家子弟就更别说了。而要维持这种层次的生活,就得有收入来源。所以不管颜家的大儒名士们平常如何耻于言利,家里的妇人们都是得好好打理家业的。
    颜氏的收入相对简单,主要就是田产,还有一些商业收入,但并不多。
    其中一部分是族中共有的田产,这些田产的收入要用来做族中公用。比如族学,比如照顾族中一些鳏寡孤独什么的,钱都从这里出。然后各家已经分家了的,还有私产,这就不用细说了。
    颜夫人身为宗妇,族产和自家私产都要照管,每到这个月份都会相当忙碌。特别是关于族产的计算和分配,这更是耽误不得。别看颜氏是个大家族,实际上依旧有些生活条件很不好的人家。族中每年的补贴并不多,然而这些人家都指着这笔钱过冬,撑到来年春暖花开呢!
    这要是耽误了,到时候立刻就能怨声载道。
    对于颜夫人这样的宗妇来说,在族中的名声是非常重要的!所以这个工作得快点儿完成才行!
    颜异少年时也见过母亲为此忙碌过,所以知道,现在耽误一会儿,说不定母亲晚上就得点灯熬夜。想了想道:“儿来助母亲。”
    说着,颜异在案边跽坐,翻阅起那些竹简来。大致做到心中有数时,这才开始动笔计算。
    相比起来,他的效率就比颜夫人快多了。颜夫人也算是大族出身,受过种种训练,这些年做宗妇又得到了相当的训练。比起此时一般的妇人,对于计算这种事情要擅长的多,但依旧很难比得上自己的儿子。
    颜夫人丝毫不怀疑颜异会出错,而是笑意盈盈地坐在一边看着颜异弄了一会儿,等他弄完了好几卷,才道:“你和你父亲倒是不同,这些上面他一点儿也不通。”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接着道:“…你如今出仕,也确实和族中许多人不同。”
    相比起一般妇人,颜夫人的见识确实要多得多。所以她知道,在外做官,特别是做一些务实的官,可不是靠基本先贤经典就行的!得要真的能做事才行!而算术,就是其中一样!
    对于官员来说,算术实在是太重要了。大到人口统计,小到官府之中的库存,这全都需要计算!虽然也可以让别人做这些实事,就像请个会计师一样,但始终是不一样的。先不说这样做佷容易被架空,就算下面的人忠心耿耿,不存在架空上司这种事,也不合适吧!
    一旦不通中间的计算过程,只是知道最终得到的一个结果,就会丧失对具体情况的感知。有些东西,还真就得是自己算出来的才有感觉!
    见颜异做的又好又快,颜夫人又忍不住自豪道:“你从小就是这般,想要做得好的就没有做不好的。母亲身边也有精于算术之人,差你也远了…他们还是靠这生活的呢…”
    对此,颜异只是道:“非…寻常而已,不少人远胜于异…”
    颜夫人只当是儿子在惯例自谦,平常他就是如此的。她却不知道,这次颜异真没有谦虚,他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颜异想起了陈嫣身边那些受过训练的婢女,她们在算术一道上才真是厉害。而他见过的桑弘羊,他没有见过他计算,但是据陈嫣自己所说,桑弘羊比那些婢女们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子恒的算力非比寻常…少时我还稍胜他一筹,那是因为我会一些算术上的小道。如今却是比不上他了,他也学会了那些算术小道…而他可是天生就会心算的…只能说这上头的天资,乃是造化,凡人尽心竭力也不能追上。”
    这是当初陈嫣的原话,也确实是实话实说。
    颜异是不知道桑弘羊的算术有多么出神入化,反正就他看到陈嫣的算术,已经是他今生罕见的厉害了。
    相比起那些算账的婢女们须得专心致志,整个人都绷的紧紧的,陈嫣在做同样的事的时候总是非常放松。
    冬天的时候账册很多,陈嫣常常把内室弄得暖暖的,整个人就歪在大大、厚厚、软软的引枕上…哦,偶尔可能是婢女的大腿上,这倒是和一些王孙公子的做派差不多。
    有时候她连眼睛都懒得动,手更是不愿意用来翻动,就让婢女报账目,等到婢女账目报完,结果也就出来了。
    这种办法是最舒服的,但要比自己看账要慢一些…不错,一般人的阅读速度都是要超过朗读速度的。而从这就可以看出陈嫣在算账这件事上有多么精通了,在颜异眼中,这已经是在算之一道上登堂入室了。
    相比起来,他这算什么呢?
    陈嫣偶尔兴致好了还会教他一些算术的方法,只是每当这个时候两个人就会凑的很近、很近——陈嫣还喜欢在他学这个的时候在一旁干扰,一会儿摸摸他的手,一会儿又碰碰他的头发,就好像不挨一下他就坐不住一样。
    不只是学这个的时候这样,颜异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
    颜异少时读书是最专心的一个人,也很厌烦别人打扰。如果有人打扰他,就算他表面上不说,心里也是生气了的。但是陈嫣如此,他却没有一点儿厌烦…应该说,正好相反,陈嫣要是好一会儿都不靠近他,他反而会不适应。
    又想起那个机灵古怪的女郎了…颜异在自己心中哑然失笑。大概是因为冬日的关系吧,冬日最养闲心,一旦心闲了下来,自然是要想一些最喜欢的人和事的。
    正在颜异低头算账,替颜夫人工作时,忽然外面一阵响动。又是开门声,有婢女道:“大人归矣!”
    第298章 东门之杨(7)
    颜产进入小厅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妻子跽坐在一边笑意盈盈, 似乎在和自己的长子说着什么。自己优秀的长子则是手中执笔, 手中不停,偶尔还回答一两句。
    看到这一幕,他首先就笑了:“你们母子冬日无事,在做什么呢?”
    颜产是一个相当传统的儒生, 在家的时候尊重妻子,重视子女的教育,格外看重家族名声。以这个时代的评判标准, 他绝对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族长!或许夫妻、父子之间相处少了一丝人情味,但在这个时代他已经是模范中的模范,可以说是无可挑剔。
    为了回应他这份无可挑剔,相对应的,家中妻子敬爱他, 子女也尊重他。更不要说颜氏族中上上下下都对他礼数周全,没有任何不好之处了。
    颜异见到颜产进来小厅, 连忙起身站到一边, 行礼道:“父亲大人。”
    颜产笑着点了点头, 他一向满意这个嫡长子, 应该说, 除了婚姻上的问题,他对这个儿子也不能更满意了。所以即便儒家的规矩是不能给儿子好脸色, 他面对这个儿子的时候也软化了不少。
    至于婚姻问题, 这也不能怪这个儿子——是一个奇人说这个儿子不宜早娶的, 时也命也,能怪谁呢?只是没想到,已经到了可以娶妻生子的时候了,颜异也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到了这时,颜产才有些着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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