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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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宜秋本来也无所谓去哪儿,回了集灵台,难免要与皇帝、贤妃他们一起观猎,确实没什么好玩。
    说话间,山路开始蜿蜒下行。
    尉迟越道:“孤小时候来骊山,有一回偷偷骑着马跑出来玩,发现一个好地方。”
    沈宜秋听他这么一说,不觉好奇起来:“是什么样的地方?”
    尉迟越道:“自然是好地方,就在前面不远处,一会儿到了你便知道了。”
    沈宜秋又道:“殿下还来得及回猎场么?”
    尉迟越一哂:“谁说孤要回猎场。”
    顿了顿道:“围猎将野兽都驱赶到一起,便是打到猎物也没什么意思,一会儿到了地方,孤教你打猎便是。”
    沈宜秋对打猎没什么兴趣,但他为了围猎而来,自然要过过瘾,便也不去扫他的兴,点点头道:“好。”
    尉迟越虽然说那地方就在前头,可他们绕山而行,不断顺着山势往下,足足行了半个时辰,也不见那神秘的宝地。
    行至一处山谷,尉迟越方才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向沈宜秋伸出手:“到了。”
    沈宜秋也不和他客气,扶着他的手下了马,环顾四周,只见周遭松柏苍翠,风光秀丽,一条小溪蜿蜒流过,但也只是寻常山间景致,没什么出奇,实在不值得路远迢迢地专程来一趟。
    她不免有些失望:“就是这儿?”
    尉迟越道:“快到了,马过不去。”
    他命随从们在原地等待,取来长弓与箭袋背在身上,又从黄门手中接过小猎犬放在地上,对那狗儿道:“跟着孤和太子妃,别乱跑。”
    小猎犬对着他吠叫一声。
    尉迟越便牵起沈宜秋的手,带着她顺着山壁旁的一条小径往前走:“小心脚下。”
    两人一犬走了约莫半刻钟,尉迟越指着崖壁道:“就是这里了。”
    沈宜秋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窄小的洞穴,只能容一人通过,洞口悬着古藤垂萝,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尉迟越对沈宜秋道:“洞中幽暗,你跟着孤,别害怕。”
    两人一前一后弯腰进了洞穴,仍旧牵着手。
    洞中漆黑一片,沈宜秋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觉眼前出现一片光亮,原来他们已经穿过洞穴,来到一片山谷中。
    沈宜秋在黑暗中待了好一会儿,乍见天光,不觉觑了觑眼,待双目适应了亮光,这才环顾四周。
    待看清周遭的景象,她不由屏住了呼吸。
    放眼望去,只见山谷中草木葱茏,山花似锦,美不胜收。外面分明是数九隆冬,这里却温暖如春。
    山谷中央是一方三丈见方的圆形水潭,水色青碧,潭边岸上皆是白石,望之宛如一块翡翠镶嵌在白玉中间。水潭上白气迷蒙,显然是热泉泉眼所在。
    潭边竟有几株桃花开得正艳,引来蜂蝶盘旋飞舞。
    尉迟越道:“是不是好地方?孤没骗你吧?”
    第80章 交心
    尉迟越解下长弓和箭袋放在潭边,就地往岸边如茵的绿草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眯着眼透过树顶看太阳,整个人忽然松弛又惫懒,与平日那个一本正经的年轻储君判若两人。
    他拍了拍身侧,对着沈宜秋一笑:“小丸,你也来躺会儿。”
    他以为沈宜秋会一口拒绝,没想到她却毫不犹豫地席地坐下,在他身侧躺下。
    尉迟越自然地伸出一条胳膊给她枕着,便如两人同床共枕时一般。
    沈宜秋枕在太子胳膊上,繁茂的枝叶在头顶摇曳,斑驳的影子落在她脸上。
    尉迟越转头看她:“这里舒服么?”
    沈宜秋轻轻“嗯”了一声,看着枝叶的剪影与飘忽的流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灵州的事。
    那时候她常随阿耶出城去牧场玩,走累了便往草地上一躺,西北的草很高,她人又小,一躺下便如陷在厚厚的毛毯中,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有时她阿耶找不见她,便会“小丸小丸”地唤起来,一声又一声,随着风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盘旋,好像能传到天边去。
    时隔多年,她偶尔还能听见父亲当年的呼唤,总忍不住想答应一声。
    正发着怔,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欢快的犬吠。
    沈宜秋转头一看,只见太子带来的那条小猎犬一边叫一边扑到太子身上,前爪搭在他胸口,伸出舌头便要舔他脸。
    尉迟越忙躲开,一脸嫌弃地推开小猎犬的脑袋:“去去,自己玩去,别来闹孤。”
    小猎犬摇着尾巴,仍旧坚持不懈地凑过头来,尉迟越只能一手推它,一手从腰间摸出样黑黢黢的物事,原来是条肉脯。
    太子将肉脯在猎狐犬眼前晃了晃:“想吃么?”
    话音未落,他一甩手,将手中的肉脯扔向远处,小猎犬便即追了上去,吃完一条,尉迟越又往相反的方向抛出一条。
    小猎犬东奔西跑,忙得团团转,吃了几条肉脯,忽然发现山花丛中蜂蝶飞舞,便去扑蝴蝶,玩得不亦乐乎,浑然忘了主人。
    尉迟越拿出绢帕揩手,揩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去潭边浣了手,这才重新躺回去。
    两人并排躺着,一时无言。
    沈宜秋奔波半日,叫和煦暖阳一晒,不觉昏昏欲睡,就在她快要沉入梦乡的时候,忽听男人在耳边道:“这是孤第一次带人来这里。”
    沈宜秋不知该说什么,便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
    尉迟越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秀目微阖,长睫毛掩着眸光,星星点点的阳光在她漂亮的侧脸上跳动。
    他抿了抿唇道:“是真的,连四姊、五郎他们都不知道,这是孤一个人的秘密。”
    他两辈子都不曾带人来过这里,也没想过带谁来这里,但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没有多想,便将她带了来。
    沈宜秋随口问道:“殿下怎么发现这宝地的?”
    尉迟越沉默了好一会儿,沈宜秋几乎怀疑是不是睡过去了,转过脸一看,却对上男人沉沉的目光,他的双眼不复平日的清明,仿佛笼着层雾,让人想起阴冷潮湿的黄昏。
    他忽然启唇,嗓音微微涩然:“是孤十二岁那年冬日……”
    说完这一句,他又沉默下来,仿佛不知道从何说起,良久方道:“孤从十一岁开始上朝听政,没有朝会时便听讼,听了一年,太傅便让孤掌刑狱。”
    他解释道:“死刑经由大理寺断案,刑部审批后,尚需三次复奏,才能处以极刑,那年起阿耶不复理政,这复核的差使便落到了孤身上。”
    “孤第一次签发斩刑,便是十二岁的时候。人犯是个恶贯满盈、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在江淮一带犯了无数血案,罪证确凿,孤翻来覆去,将刑部与大理寺的案卷看了不知多少遍,这才签了字。
    “行刑那日,太傅带着孤去观刑,那人犯蓬头垢面,一脸血痂,跪在闹市中,刽子手提起刀,那人犯忽然抬起眼看向孤,连声大叫‘冤枉’,孤心中大骇,忙问太傅,孤是不是断错了,可未等太傅回答,那刀已经斩了下去……”
    尉迟越不觉觑了觑眼:“孤不敢看,忍不住转过头去,太傅将孤的脸扳正,道‘这是殿下核准斩杀的人,殿下须得正眼看着。殿下肩头担着千千万万的性命,眼前不过一条性命都不敢看,日后如何为那千千万万条性命负责?’
    “孤便只好睁大眼睛,盯着那颗滚落的人头,那人犯圆睁的眼睛瞪视着苍天,孤心里着慌,拼命回想那些案卷上的罪证,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急得差点哭出来……回到宫中,孤立即将那案卷翻找出来再三确认,那人犯铁证如山,孤并未断错。
    “可一到夜里,孤一阖上眼,便会看见那人的眼睛,听见他声嘶力竭喊冤的声音,吓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孤不敢叫太傅和母后知晓,生怕他们觉得孤优柔寡断,懦弱无能。后来母后见孤神思恍惚,日渐消瘦,大约是看出了端倪,便带孤来骊山散心,孤一个人骑着马跑到山上玩,便发现了这片世外桃源,孤在这里躺了半日,舒舒服服睡了一觉,回去便好起来了。这是我的福地。”
    他自嘲地笑了笑:“若不是两位兄长得疫症去了,这太子决计轮不到我。刚到甘露殿的时候,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心中总是很惶恐,生怕自己难当大任。他们都说孤勤政,说孤贤明,其实孤只是胆小,生怕祖宗基业毁在自己手里。”
    他垂下眼帘,嘴角一扬:“若非造化弄人,孤眼下说不定比五郎还混账胡闹。”
    他素来沉默寡言,从未说过这么一大篇话,这些事更是埋在心底,从未与人说过,方才不知不觉便说了出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按说他与何婉蕙更熟稔亲近,可这些话他断断不会与表妹说,这地方也断断不会带表妹来。
    连尉迟越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与沈宜秋说这些,说完才有些不好意思。
    沈宜秋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她认识的尉迟越一直是那副不可一世,刀枪不入的模样,却忘了他开始学着理政监国时,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他当然会有迷茫的时候,会有害怕的时候。
    皇后与太傅不遗余力地教导他,将他培养成合格的储君,这本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的事。
    可在他惶惧迷茫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可以依赖,只能在这深山中寻一片静谧的桃源,自己疗伤。
    沈宜秋微微动容,待他说完,方才看着他的眼睛道:“殿下不必这样逼迫自己,偶尔胡闹一下也未尝不可。”
    尉迟越一怔,不想贤良淑德、母仪天下的沈皇后竟会劝他胡闹,他只觉肩上一轻,蓦地一笑:“既然太子妃这么说,孤只好从善如流了。”
    话音甫落,他忽然一翻身,便将沈宜秋压在身下:“孤要胡闹了。”
    沈宜秋目瞪口呆,这太子的脸色怎么比山里的天气还瞬息万变,方才还闷闷不乐,眨眼之间就变得涎皮赖脸,她的泪意生生被他这一出憋了回去。
    没等她回过神,太子的吻已经像雨点一样落在她脸上、颈上。
    沈宜秋脖颈敏感,很怕痒,不觉躲闪,声音里已带了恼意:“殿下!”虽是在寂无人烟的深山中,可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等狎昵之事,简直已经不能算作“胡闹”范畴。
    尉迟越却道:“小可奉太子妃娘娘之命胡闹,定要闹到娘娘满意为止。”
    沈宜秋又麻又痒,不疑有诈,便即告饶:“已经满意了……”
    太子眯了眯眼:“原来娘娘喜欢这样。”
    沈宜秋欲哭无泪:“地上脏得很。”
    尉迟越道:“不怕,那池子里是热泉水,比少阳汤还舒服,一会儿小可伺候娘娘沐浴,便又是一枚香小丸。”
    沈宜秋大惊失色,让她在这山野池子里沐浴,倒不如杀了她,她忙道:“不可,不可!”
    太子本是逗她玩,见她惊慌失措,越发得趣了:“有何不可,这里又不会有人来。娘娘害羞什么,又不是第一回 。”
    沈宜秋想起初至骊山那一日在少阳汤中的胡闹,不禁涨红了脸:“殿下!”
    尉迟越眼看着再逗下去她真要恼了,这才道:“好了,孤不逗你了。”说罢松开她。
    沈宜秋立即坐起身,一低头,发现衣襟已叫他扯松了,露出里头中衣,衣衫皱得不成样子,再一摸头发,也是蓬乱不堪,不由气恼,她就不该心软。
    每回只要心一软,这厮保管蹬鼻子上脸。
    尉迟越从她头发上摘下几片枯叶和草茎:“这回巾栉澡豆和换洗衣裳未备齐,沐浴是不成的了,不过来都来了,娘娘就屈尊濯一濯玉足吧。”
    说完打横抱起她往水潭边走去。
    沈宜秋正要抗议,尉迟越已经脱了她脚上的鹿皮靴,扯去雪白的足衣,露出比足衣还白的双脚,将她的脚浸入潭水中。
    沈宜秋本有些抗拒,可微烫的池水浸没脚背,一时间畅快难言,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她索性挽起裤腿,将修长的小腿也浸入水中。
    泡了一会儿,她拎起脚,横坐在岸边石头上,从袖中取出绢帕擦拭双足,就在这时,小猎犬注意到她,蹦蹦跳跳地扑过来,伸出舌头便去舔她足心。
    沈宜秋只觉又麻又痒,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尉迟越一见,气不打一处来,赶紧上前将小猎犬拎起来,指着它的鼻子数落:“放肆!太子妃的玉足也是你能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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