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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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看着手中请帖, 韩邈略有讶然的挑起了眉。
    马上就要入夏, 新品“夏凉”即将上市, 且要添薄荷、蔷薇、梨花等新制的香水花露,就算是韩邈,也忙得脚不沾地。谁料还未到“三月之期”, 相府就来人送上请帖,这意义可就大不相同了。
    小小一封信笺,分量可不算轻。韩邈略一思量, 便起身道:“备份‘夏凉’, 并各色礼物,前去相府。”
    韩琦召见他, 十有八九不是为了香水铺这两月的进帐,而是宫中的消息, 终于传了出来。
    因那宫人是第一个买走“春归”的,随后三宫就整治宫务, 倒是把香水铺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掩了下去。这些日虽然如常提醒那些买香水的贵妇,但是更多人以为店家精明,摸到了局势之变, 这才趁机推销自家香品。却没想到, 根由是从此而来。
    只是一般人想不到,韩琦这等宰相若是细究,查出原因并不算难。这突如其来的召唤,怕也是因此而来。
    不过对于此事,韩邈并不担忧。或者说, 他等这日也许久了。
    带上礼物,韩邈乘车来到了相府。这次没有等上半日,直接被请入了正厅,见到了给他下帖之人。
    “小子见过相公。”
    还是亦如前次的毕恭毕敬,然而这次,他的大礼没有拜下去,座上人便道:“起来吧,只一月不见,你当真让老夫吃了一惊。”
    口说“吃惊”,但是韩琦的语气依旧沉稳无波,让人猜不出喜怒。韩邈微微一笑:“小子只是误打误撞,没想到会让相公挂心。”
    这回答也不卑不亢,并无半分炫耀之意。韩琦微微颔首,问道:“不可用铅汞,你是如何想出的?”
    想要查出两位宫人出宫的事情,对于韩琦确实不难。也很快就得知了韩邈开的那家新店,有多出名。那可不是区区香水的问题,不论是谏言不可再用铅汞,还是那价值四十二万的香品,亦或者明亮无暇的银镜,都十足的出人意表。
    当初韩琦说出“三月”之言,意在考验,也是给韩玉之子一个面子。没料到这小子只花了一月,就连天子都惊动了。
    韩邈直言道:“去岁家祖母险些被野道人骗服金丹,多亏一位小道长相助,才捉了那贼道。小子方才知晓铅汞之害。然现世服丹者少,用铅粉、银朱者却多。整日涂用这些,焉能无害?因而在开店之初,小子便多方打探,也见了不少年迈伎女。其容貌、牙齿,让人触目,能健康生子者更是少数。这才有了那句告诫。”
    甄琼在其中的作用,韩邈自然不会冒然说给旁人。而且事先调查也是确有其事,非但如此,他还按照甄琼的建议,给鼠、兔喂服铅汞,这才断定其有大毒。
    世上用铅粉、脂膏最多的,除了高门贵妇外,自然就是那些花枝招展的卖笑女子了。这一套说辞听来新奇,却能显出此子微知著的本事。韩琦点了点头:“你这谏言,若真能让后宫诞下健康子嗣,也是大功一件。届时怕是天子、太后皆有封赏。”
    “不可滥用铅汞之事,乃是我教给掌柜刘二娘子的,只要进店购入香水者,皆会告知。今次不过机缘巧合,岂敢居功。”韩邈立刻道。
    见利不忘义,大功不求赏,倒是显出了君子之风。韩琦面上露出了些笑意:“坐吧。”
    这般随和,倒似对待子侄了。韩邈谢过之后,在一旁落座,立刻有婢子递上了茶水。
    这算是通过了宰相的考校吗?韩邈笑道:“鄙店即将上夏季新香,小子也带来一份,献给相公。”
    说着,他身后跟着的婢女,立刻捧上了木匣。
    韩琦并不避讳,命人接过,亲手打开了乌木匣盖。里面果真琳琅满目,皆是琉璃。取出那瓶香水,他放在鼻端嗅了嗅,便道:“可是加了薄荷和冰片?”
    “正是。新香名为‘夏凉’,取消暑清亮之意,还能驱赶蚊虫。”韩邈答道。
    “你这制香的本事,已入境了。”身为调香大家,韩琦这句夸赞,殊为难得。
    “若非当年受相爷教导,小子怎能制出如此好香?”韩邈谦逊道。
    这一句,倒是带出了十年前的种种。看着那身材挺拔,模样俊朗的青年,韩琦在心中暗叹。当年他倒是没看错此子。
    放下那琉璃瓶,也没有拨弄匣内机关瞧那银镜,韩琦道:“你这一年来,又是新茶,又是新糖,又是新香,着实另辟蹊径,风生水起。只是这些,未必能独占行市,或早或晚,都会有人仿制。你可想过对策?”
    如今市面上已经出现了仿制的银镜,不似韩氏铺里的那般明亮,但是胜在人人可买,也是相当红火。而不论是香水花露,还是白糖,只要花些时日,早晚能被人摸出门道,制出相似之物。韩琦并不会经商,却也知道独门的法子,未必能长久。若是满街都是银镜花露,又要如何赚钱?
    韩邈笑道:“世上哪有旁人参不透的秘技?只是耗时多少,花费几何罢了。然而总有几家店,能脱颖而出,不过是质量更优,经营更好罢了。小子虽然不才,这点底气,还是有的。”
    两人都没提可能会出现的权贵倾轧,行会排挤。只是论经营之道,显然能让新糖在半年内铺遍东京,能让香水在一月内上达天听,这样的本事,绝非谁都能有的。
    看着面前青年自信而沉稳的面孔,韩琦突然道:“你当年也是进过学的,听闻还考过了解试?”
    这一问来的突兀,韩邈微微一怔,立刻道:“确有此事。不过是八年前了。”
    自十六岁起,他就放弃了学业,专心从商。只是现在韩琦问这个,肯定不是想让他继续考个功名。因此韩邈心中,微微一紧,只觉韩琦接下来的话,不会好答。
    果不其然,韩琦眼睛微眯,开口问道:“你才华不差,又学过经世之学。老夫且问你,如何为国生财?”
    这问题,可太大了!区区一个商人,要如何作答?
    韩邈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大国并非商铺,牵扯太多,岂能一言概之?只是凡举生财,不外乎‘开源’、‘节流’。如何节流,小子不敢妄言。如何开源,却有些浅见……”
    这回答,可有些出乎韩琦的意料。在他看来,不敢答,或者胡乱作答,都不奇怪。别说没有官身之人,就算是治州县的,谈起天下事也不乏空泛妄言,无法切中利害。
    然而韩邈没有,他直言不谈“节流”,正因知此事之难。“冗官”、“冗兵”、“冗费”,正是国之积弊。当年韩琦同范仲淹、富弼一起推行“庆历新政”,不到两载就被赶下台去,贬官下放。乃至范仲淹这等大才,致死也未能再回中枢,连棺椁都被拦在了洛阳,不得进京。
    因此他当了宰相之后,也一改当年锋锐,只求朝堂稳固。实在是“节流”之难,难于上青天。
    而“节流”就如此难了,“开源”更甚。若想“开源”就要夺利,自黔首囊中,自豪贵手里。盘剥百姓太过,迟早官逼民反。而对豪富动手,则不啻于虎口夺食。
    他竟敢谈“开源”二字!韩琦的目光瞬间锐利了起来,三朝宰辅的气度,足能让人胆寒。
    然而韩邈并不惧怕那如电目光,只侃侃道:“钱若流水,须时时运转,方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若是聚之束之,迟早变成死水一潭。本朝不似唐时,不禁行商。商税之高,远超农桑,暗合流水不腐之意。若想生财开源,也当从商事下手。”
    韩琦没想到他说的竟会是这个,不由皱了皱眉:“莫不是要提商税?”
    韩邈却笑了:“小子也是商人,怎会谏言让朝廷提高商税?只是国之财有恒定之数,若只在国中敛财,不过是取民之财,国富则民贫,非长久之道。然天下何止一国,若是取他国之财,入大宋国库,则民愈富,国愈富。”
    “你是说,边榷?”韩琦有些听明白了。朝廷每年都要给辽、夏岁币,然而十数万的绢、银,还不如边榷商税十之一二。若单论花销,自然是岁币比累年备战要划算许多。
    “不只是边榷,还有市舶。”韩邈收起了脸上笑容,“如今不论是边榷还是市舶的商税,都远远小于交易之量,大量商人不经榷场,而走黑市、私港,正是因为商税太高,榷场太少。若是能在辽夏边界,多开几个官营的榷场,再减些税赋,哪个商人不愿走明路呢?而每年海岸往来商船就有成千上万,设置市舶司的港口,却少之又少。就连泉州那等良港,也不置市舶司。如若多开良港,出入港口的海船皆收取税赋,哪怕降些税,收上来的钱也能剧增。而这笔钱财,是农桑之税万万不能比的。”
    韩琦沉默了,他是不懂商事,但是精通政事。若真如此,除了那些掌控黑市、私港的世家巨富,不会触动任何人的利益,反倒是中小商人皆要抚掌称快。推行下来,并不很难啊。
    然而思虑片刻,韩琦缓缓道:“只是如此一来,难免铜子外流,怕是麻烦……”
    钱荒是大宋立国以来就头痛的问题。若是同国外做生意的多了,岂不更让银钱外流?
    “既然是边贸,自然可以以物易物。用茶、瓷、绢、漆器换取别国金银、牲畜,未必需要付给对方银钱。也可减免金银铜铁的入关之税,自有客商成船运来。”韩邈顿了顿,“更甚者,可以开放些日常用具,如锅碗、漆桶、梳篦、刀剪。或以精美取胜,或以价廉占优。久而久之,辽夏依赖国内产出,自然民生凋敝,国力损耗。真到战时,只此一策,就抵百万强军!”
    好大的口气!区区一个商人,也敢在他面前谈什么军国之策?然而这法子,只要仔细思量,就知并非是异想天开。边贸对于朝廷向来重要,唯一要顾虑的就是铸币外流之祸。若能解决这个隐患,旁的问题倒不是特别难办。
    开市舶司,不过是建港、派人的事情。那么多冗官,还挑不出几个能用的吗?至于边榷被军镇控制的事情,以往他可能还有犹豫。可现如今,国库亏空都超出两千万贯了,再不想出法子,难道要等朝廷崩溃吗?
    比起其他办法,这已经是最为温和,见效也可能最快的办法了。
    沉吟片刻,韩琦突然道:“若开了边榷,你卖香水、新糖,恐怕获利不菲吧?”
    韩邈微微一笑:“这些物事不涉民生,皆为奢侈之物。若是辽国、西夏,乃至大食的公卿王侯挥金如土,争相抢购,想来也能为国增税不少。”
    他并没有说自己会从中获利多少,只说这些东西,会让多少异国的公侯沉迷其中,从而产生巨额的商税。
    韩琦唇边露出了笑容,突然道:“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在外进学?”
    韩邈立刻道:“舍弟今年就要出孝,会参加秋试。”
    韩琦颔首:“让他写个行卷,拿来老夫看看。”
    这意思太过分明,韩邈面上立刻露出感激神色:“小子这就让他递上行卷,多谢相公提拔!”
    很是满意韩邈的机灵,韩琦淡淡道:“时辰不早,留下来用饭吧。”
    韩邈一笑:“小子也许久未尝过叔祖家的羊头签了。”
    一声“叔祖”,恰如其分的让关系拉近了几分。这小子果真是一副玲珑心肠,不做官,却有些可惜了。
    韩琦笑笑,似对家中前途无量的小辈一般,引着韩邈去了饭厅。
    一顿宰相家宴用罢,再出门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韩邈站在车前,深深呼了口气。自己当年得知范文正公那样的大才,都无法扭转时局,才断了当官的念头,选择经商。也做好了花上三年、五年,才能一展手脚的打算。谁料只区区半年,就天翻地覆。连胸中谏言,也能对宰相直抒。
    当年从商时,又岂能料到今日?如今有阎夫人在御前美言,有韩相公这个“族叔”撑腰。整个东京城,也没多少人能觊觎他的铺子了。
    这一切,多亏了那小道。一想到那个没正行的小家伙,韩邈面上的神色便舒缓了下来,唇边也浮起笑容。再拉他出门游玩,甄琼是否还会大方请客呢?心中烦忧尽去,韩邈翻身上马,抖抖缰绳,向着家中驰去。
    第43章
    虽然心知引甄琼上钩不难, 韩邈还是选了个万无一失的时候, 问起此事。
    “琼儿, 这月的薪俸,你要存入多少?”面带笑容,韩邈问道。
    “存八十贯好了!上月的钱都没花完呢。”听到发薪, 甄琼立刻兴奋起来。
    如今他也是知晓东京的物价了。寻常一户人家,就算租房加天天外食,一月也花不到十贯。他住在韩家, 吃穿用度皆不缺, 出门吃饭的时候也少,身边有个三五十贯绝对够用了。
    韩邈自无不可, 让甄琼取来了那小册子,亲笔为他写上这月的账目, 又笑问:“领了这么多钱,琼儿不再请我吃个饭吗?”
    “请!”有了钱, 甄琼可是豪气干云。上次在金明池时,一天下来他才花了八百钱,听安平说, 还是那边卖的吃食略贵的缘故。现在又发了薪, 请一顿饭还不轻轻松松?
    见甄琼这么大方,韩邈就知他只知脚店和杂嚼的价格,并不晓得在正店吃上一顿要花多少。不过韩邈在乎的,又岂是钱多钱少?只小道这副昂首挺胸,自信满满的模样, 就让他欢喜了。
    韩邈笑吟吟道:“选日不如撞日,州桥边的夜市甚佳,不如今晚去尝尝杂嚼?”
    杂嚼就是路边小吃之意,甄琼如今也吃过不少了,眼睛不由一亮:“那州桥夜市,比金明池边的摊子还好吃吗?”
    “那是自然。”韩邈答得肯定。金明池的集市,入场就要不少花费,那些味美的小店根本不会去参合。而州桥位于天街和汴河交接处,两岸店铺林立,笙歌不休,是个漏夜不眠的热闹去处,夜市更是东京城中首屈一指的热闹。
    甄琼来到东京,还没晚上出门吃过饭呢,闻言立刻拍了拍胸脯:“韩兄放心,今晚我请客,定让你吃饱了!”
    这副小模样惹得韩邈笑了出来:“那就多谢琼儿了。咱们不妨出门早些,可以从晚饭吃到夜宵。”
    就算请三顿他也不怕!看到韩邈那笑弯了的眼角,甄琼只觉头有点晕晕的,心跳的也特别厉害。怪不得师兄们说,为人花钱才更欢喜。他如今也是月薪一百贯的有钱人了,为韩大官人花点又怎么了?他花的乐意!
    当晚,甄琼都没让安平扛钱,自己把一贯分成了好几个小串,全都揣在身上。准备妥当,这才上了韩邈的车,前往朱雀门。此处是内城的正南门,与外城的南熏门相通,因有贯穿南北的天子御街,路上不准车马通行。两人在城门外就下了车,沿着御街两边的御廊,缓缓向城中走去。
    此事已是初夏,御沟里荷叶遍布,如翠茵一道。道边桃李尚未凋零,花有红白,似云似霞,偶有清风吹落花瓣,飘飘摇摇坠入御沟,荷叶下藏着的鱼儿,就会探头啄上一啄。
    然而此等风雅美景,很快便被喧闹人声惊散。不知何时,街面上热闹了起来,高大的酒楼林立,灯箱已经点上了烛火,刚有些暗色的黄昏登时被灯火驱散。道路两边更是摆出了一排又一排的桌椅,手持碗盘的伙计穿梭其中,点餐送菜的呼喝起此彼伏。
    闻到那扑鼻的香气,还没吃晚饭的甄琼哪里还忍得住?立刻想先找一家果腹。韩邈带着他向前走了两步,来到了一家店前:“这梅家的鸭、鹅、鸡杂还有黄鳝,乃是一绝。琼儿可要先尝尝?”
    当然要尝尝了!甄琼立刻来了精神,寻到个空桌坐下,便叫住了伙计:“店里的一样来一碗……”
    “一样一碗,须臾就饱了,还是留些肚子吃别的吧。”韩邈赶忙拉住人,笑着对那伙计道,“劳驾一碗鸡杂,一碗鳝鱼。”
    那伙计也不怪两人变来变去,笑道:“两碗承惠三十文,客官是现在付,还是吃完了再付?”
    “现在付。”甄琼立刻抢着答道。说完,他从兜里摸出了一串钱,数了三十文递了过去。
    那伙计立刻笑容满面道:“好嘞!客官稍待!”
    自己掏钱,果真跟让安平付钱不一样,更有请客的味道。看着韩邈那带笑的俊脸,甄琼心里也是美滋滋的。不多时,热腾腾的两碗就端了上来,并两副筷子。
    并没有分成一人一碗,韩邈把碗朝甄琼面前推了推:“贤弟两样都尝尝。”
    那鸡杂是熬出来的,上面还挂着酱汁。鳝鱼则是炒的,一块块鲜嫩无比,色泽浓深。甄琼也不客气,举筷便吃。另一双筷子也落在碗里,此处可没有公筷,两人同食,竟然生出几分亲昵。
    只一转眼,碗就见底。甄琼两眼闪闪,站起了身:“再吃下一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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