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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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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意然待他走了以后,方坐起身子,命人进来伺候更衣。
    丫鬟道:“夫人不是说要再睡会儿么。”
    宋意然从妆奁中取了一只金钗道:“你去让于管事备车。”
    “老爷走时说,会让车回来接夫人的。夫人不急,歇着等便是。”
    宋意然看了她一眼,“我不去宋府,只管让他备车。”
    也许是外面的花香太盛了。
    纪姜在牢中睁开的眼睛的时候,似乎也闻到了不知那一处缝隙里透进来的花香。那阵香气,和宋简那日带进来的一样,是凤仙的味道。
    凤仙盛极,春季就要过去了。
    在宫廷的时候,宫中人很愿意用凤仙来附会临川长公主,一是因为它的名字,“凤仙”,“公主是凤凰,有仙人之姿”。层层叠叠地溢美之词如同她繁复的宫裳与头冠,哪怕是在风轻碟逸的阳春三月,也要步步行得仪态稳然。二是因为她曾用此花为底,结合宫中的老方,蒸过一种叫“雁来红”的胭脂。
    或许连她自己的也不知道,如今无论是市井之中,还是高门府邸,女儿们脸上的脂而粉而的方子,都是从帝京,从公主府,从她过去曼妙生香的生活里流出去的。
    她抬起头来吸了一口空气里浅浅的花香。
    在牢中太久,她辨不清今夕何夕,但他依稀记得,宋简的生辰,就是在这凤仙花最盛的季节。
    他今年二十六岁,长她三岁有余。
    在那个时代,他或许仍然年轻,却再也没了少年狂气。
    “纪姜,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第34章 牵机
    纪姜回头。隔着潮湿的牢门, 看见了宋意然。
    她穿了一身紫色的绫袄, 下面是水红色蝴蝶穿花留仙裙,粉脂不施, 清清白白的一张素脸。眉目间干净的风流如夜中月华。
    纪姜站起身,向牢门前走去,却被脚踝上的镣铐绊下, 她忙用手撑扶住牢门上的木栅, 勉强撑住的身子抬起头来,望向立在火把下的宋意然,“今日是三月……”
    “三月十八。践花节, 我兄长的生辰。今日我嫂嫂与我兄长祝寿,你不再府中,他们一家其乐融融,好不热闹。”
    她话声带着某种令人心疼的笑。说完, 又转过身,对狱卒道:“把牢门打开。”
    那狱卒有些犹豫,在旁拱手劝道:“夫人, 这……杨大人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探视人犯, 请夫人进来已经是……”
    宋意然冷冷地笑了一声,“我如今怀着身孕, 你们大人,还有什么不依我的,打开。”
    狱卒无法, 也知道杨庆怀对这个没有名分的外室是出了名的百依百顺,如今她又有了身孕,身子又弱,若自己不从她的话而闹出什么好歹,自己的命都不够交代。只好让人取了钥来开锁。
    牢门被打开。宋意然有些嫌恶的踢开纪姜脚边铺地的干草,提裙走近牢室中,她向纪姜走近,纪姜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背脊抵到了青黑色的墙前。冰冷的感觉透过单薄的衣衫侵袭而来,她肩头不由地颤了颤。
    宋意然擎着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她身着囚衣,手腕和脚踝上都束缚着刑具。长发却用一根染过血的青绸带子一丝不苟编成辫子,安静地垂在她的肩上。宋意然认出来,那根被用作发带的青绸,是宋简的东西。
    着实刺眼。
    仇人已经沦落至此,身陷囹圄,镣铐加身,可宋简的东西还是沉默温柔地给维护着她的零星的体面。
    宋意然走上前去,一把拧住她垂在肩头的辫发。
    她身后跟来的人忙上去扶她的身子,“夫人啊……您可千万仔细啊,您要做什么,借奴婢们的手,伤了腹中胎儿,我们都担待不起的。”
    纪姜望向她的腹间,厚重的衣衫包裹下,还看不出任何的肚幅。
    子嗣对于她和宋简来说,都是有些伤情的话题。她曾经有过一个宋简不知道的孩子,在文华殿行跪求情的那三日中流掉了。后来,她再也没有与宋简说起过这件事。
    如果婚姻当中有一个子嗣,或许,他们的关系会与如今不同。血脉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是非”,“正义与邪恶”,“残酷与美好”的意义都搅浑浊了,对于纪姜的皇族是如此,对于宋简的宋家也是如此。
    纪姜觉得心口有些闷闷地发疼。她伸手轻轻握住宋意然捏在她辫发上的手。
    “你要这根发带,我把它解下来。”
    比起宋简,更难面对的是宋意然,同样是女人,纪姜对她是一种纯粹的负罪感。
    宋意然在旁人的劝说下勉强平复下胸口的起伏,她身子本就不好,情绪陡然被触动,腰腹上就难受不已,她松开手,撑按住自己的腰,双腿有些颤抖。
    带宋意然进来的狱卒忙借着这个故出去搬椅子。
    外面其他的狱卒都见他出来,忙围过来道:“这夫人过来是要做什么啊,这大人的吩咐……”
    “你们问个屁,赶紧去前面衙门找大人来啊。我看里面这情况,像是要出事。”
    “已经有人去了,可大人不在前面衙门,今儿是节里,外面花儿粉儿的乱哄哄的,上哪儿寻大人去。”
    “寻不到也得寻,我先进去看着,你们找几个人回府上找去,若再找不到大人,去宋府上寻,我听说今日是宋府那主人家的生辰,兴许我们大人喝酒去了。”
    此时,里面却没有他想象的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纪姜解下了绑辫的发带,一头如乌瀑般的头发倾泻在肩头。
    宋意然扶着下人的手,退坐到狱中搬进来的椅子上,小腹上的坠痛仍没有消退,她半弯着腰,一手弯折手腕,用手指背抵在侧腰上,一手摁在胸口,平息了半晌,方开口道:“我不明白,你原来是大齐唯一的长公主,如今沦为阶下囚,尊严损尽,你为什么,还有脸这么苟活着。”
    纪姜低头迎着她怨毒的目光。“意然……”
    “你不配叫我意然!”
    她声音虽不大,却几乎能听到牙齿与牙齿摩擦的声音。“你还当你是我的嫂子吗?”
    也是啊……
    怎么说呢,过去的那三年,她们之间,还是交好过一场的,在那几年,临川长公主,是帝京所有名门闺秀眼中模偶子,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她熏过的香,用过的脂粉,弹过的琴谱,都是她们追逐的对象。宋意然曾经仰慕过她,甚至以她是自己的兄嫂为荣,如今想起当年的自己,却觉自己蠢笨的吓人。
    大齐朝廷的公主,其心思智慧,其阴谋阳谋,哪里是她看得明白的。
    “你早就应该死了。早就应该死在青州府衙门口的那场雪里了。”
    宋意然的声音喑哑:“从嘉峪到青州,因为你,我毁了我自己的一生,哥哥损了一双腿,因为你,我的父亲死在文化殿上,兄长和弟弟们死在断头台,你就算万死也不足以偿还一分!事到如今了,你还有脸,唤我一声意然!”
    她几乎涨红了脸,全然不顾周身血液奔涌。看得周围的下人们心惊胆战。
    “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纪姜的眼眶也泛了潮,当权力的争夺抽脱成宋家与纪家两个家族的博弈之后,她悄悄地从宋意然的身旁,走到了她的对立面的。诚然,她比这个女人敏锐聪慧,当她向宋家举刀的时候,宋意然却仍然天真地向她捧以香花。
    纪姜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刀,在宋意然身上和心上落下伤口有多深。
    想着,她仰头,忍住眼中的泪。
    慢慢地走近她,“子嗣得来不易,不要因为我折损,我明白,你要我向宋家认罪,要我以命抵命……”
    喉咙哽咽。
    她的话声顿了顿。“你也好,你兄长也好,你们若要我的性命,我真的无话可说。只是,不要在青州大牢里杀我,我如今是朝廷的钦犯,杀了我,你脱不干系。”
    宋意然喉中冷冷地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会在乎吗?杀了你,我兄长就再无掣肘之人,就可以一路杀过白水河,要那些朝廷白脸戏子的狗命!替我父亲报仇!”
    “宋意然,青州政局没有那么简单。我是行刺晋王的重犯,你若在清州府衙杀我,就是替你兄长灭口,晋王府不会坐视不查,你会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他的。”
    若是陆以芳,或许会明白纪姜话中的意思。但宋意然毕竟不是陆以芳,她被纪姜的话怔了怔,却没有完全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这世上的事,哪里有这么复杂呢,难道不是以命抵命,血债血偿吗?
    宋意然脑中嗡嗡作响。她扯声道:“你不要试图骗我以活命,宋意然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连累兄长。“来人!把酒端上来!”
    狱卒被她这一句话吓得魂都没有了,忙上前道:“夫人,万万使不得啊,这个人犯死了,不说小的们了,夫人也……”
    宋意然寒声道:“你只管在旁看着,我自会和大人解释。”
    说着,已有人端来了酒。
    钧窑出的瓷壶瓷盏,其上以金缮的手法绘着金梅。纪姜一眼认出来的,那金缮修缮的手法是出自宋简。
    宋意然亲自拿起酒壶,倒出一盏。
    “纪姜,我原本是想让你受尽酷刑而死,不过,恐我兄长见了会难过,反而对你有死后生怜之情。”
    她站起身,将酒盏举到纪姜的眼前。
    “这酒里的毒叫牵机。宋太祖杀南唐李后主,用的就是此毒。你从前,也是皇族,我用此酒送你走,也算留给了你的体面。听说,服下此酒会疼痛至头足相接,佝偻而死,虽见不得你凌迟之刑,但此毒之痛苦,也许够你偿还我宋家一二分。”
    纪姜已退至墙角处。
    “你手上的酒盏,是谁备的?”
    宋意然压根就不想再与她磨蹭:“废话少说,是你自己接过来喝来,还是我让人灌你喝。”
    纪姜凝着那金缮梅花的酒盏。
    以流金修补破碎的瓷器,这种“抱残守缺”的技艺是文人与贵族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而宋简擅长金缮之法是闻名于帝京,无人能出其右的。宋意然若是知道,这套酒壶与酒盏是出自宋简之手,一定不会取来盛毒酒。
    有人利用宋意然来杀她,再以灭口的罪名,要引祸与宋简吗?
    “宋意然,听我说,你身边有……”
    宋意然觉得她不过是想拖延时间,便也不再多等,将酒盏递给身旁的人,“你们给她灌下去!我不想听她再吐一个字。”
    纪姜根本来不及开口,已经被人掐住了咽喉,她被迫仰起头的,酒杯已经抵到了她的牙关前,眼看毒酒已有半口入喉,那灌酒的人手上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猛地一击,其人吃痛,大叫一声,酒盏应声落地,与此同时,后面有人大喝一声:“松开她,否则我杀了这个女人!”
    众人人一愣,回头一看,却见宋意然的脖颈处不知何时抵上了一把白刃。
    “我就知道你这个女人来青州府牢不安好心,果不其然。”
    说完,他冲纪姜道:“糊涂公主,你是不是要把我吓死,你才安心啊。”
    宋意然稍稍侧面,谁知脖颈上就是钻心的一阵疼,刀刃破了皮肤,一下子拉出一道浅口子。
    “又是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顾有悔低头看了她脖颈处一样,“我劝你别动,那糊涂公主欠你,我可是你和宋简的恩人。”
    说完,他又将刀刃压近一分。“松开她!”
    “再给她灌,我今日一定要她死!”
    她虽这样说,下人们却并不敢不松手。忙放开纪姜退到一旁。
    纪姜蹲下身子,捂住喉咙,一阵呕心呕肺地咳嗽。
    “顾有悔……别伤她,她有身孕……”
    “有身孕?”
    少年人哪里知道这种事,含混地觉得,有身孕的女人都是精贵地脚不沾地,受点点惊吓就要见红出血。他在江湖多年,人到是杀过,但还没要过女人的命啊,想到这里,忙想挨着个火炭似的弹开。弹到纪姜身旁,撑起她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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